柳杏儿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错愕不已,显然无论是木七止还是刘娥都认得这三殿下。可是他们脸上那副莫可名状的诧异,又似乎是在说:“怎么会是他?大宋朝廷的三殿下竟会是他?”
他二人的举止可不单单是意外,更像是吃惊;可这也不单单是吃惊,更像是疑惑。
这个“他”又到底是谁?
柳杏儿细眼瞧去,只见这三殿下一袭玉缎锦带,额头上戴着一顶淡黄色的帽子,帽子正中镶嵌着一块碧玉莹透的宝石。他人也丰神俊朗,眉目清秀,一双凤眼柔情生怜。
柳杏儿心里不禁暗暗赞叹一声,道:“好一个俏公子。”
柳杏儿转首又瞧了瞧刘娥,只见她也目不转睛的瞧着下面的三殿下,她嘴巴翕张,一双眼睛中噙满了泪水,泪水更是不住的在眼眶中打转,火光映照下,波光流动。这样的眼睛,柔情似水;这样的眼神,更是写满了爱怜。
柳杏儿略一思索,心想:“难道这三殿下就是那个‘他’?”
他是谁?他还不是那个肯为刘娥甘愿一死的人?他当然也是刘娥七年来魂牵梦绕的人。在汴梁城里的这三天,刘娥天天的游走在街道上,就是为了能碰巧遇见他,“他”当然就是黄休。
他三人当然知道黄休身在汴梁城,在汴梁城里遇见他又有什么好意外的?可这回真正的见到他了,难道一点儿都不意外?现在的黄休当然也是在汴梁城,可这里却又不光是汴梁城,还是皇宫。
黄休他也不光是黄休,还是三殿下,三殿下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上的第三子。可是皇上的儿子不应姓赵吗?为什么他是姓黄的?难道“黄休”是个假名?
七年前刘娥与他相识的时候,是在云峰山上的仙子岭。他倘若是皇子,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皇子身份,他当然会借以假名。他曾经和刘娥提起过他名字时,他一会儿说姓赵,一会儿又说姓黄,语无伦次。
那时的刘娥还觉得他人傻,他人要是不傻,他姓什么,怎么还会说错?现在刘娥都知道了,他是皇家人,所以他才姓“黄”;他本来的名字叫“元休”,所以他才说他叫“黄休”。
而他真正的名字,当然就是赵元休。
皇上刚要坐起身来,赵元休抢上一步,温声说道:“父皇,你腿上有箭疾,还是躺下歇息的好。”
皇上摆了摆手,仍是勉强的要坐起身来,那个被皇上唤作王继恩的老太监把皇上搀扶起来,说道:“每逢冬天,官家腿上的箭疾就疼的厉害,多少太医看了都不管用。”说话间叹息一声,一脸愁容。
皇上面色凝重的道:“高粱河那一战过去可都八年了,朕受了那一箭,不成想竟落下了病根。”
赵元休垂手说道:“父皇万福,这箭疾一定治得好。”
皇上摇了摇头,慢慢的说道:“你当朕在意的是这箭疾?幽云十六州落入契丹人手里迟迟拿不回来,朕痛心的是大事难成啊。高粱河那次是朕操之过急,可这回的雍熙北伐也……也一样吃了败仗。”
赵元休怔怔的不说话,他实不知该如何的宽慰皇上。
只听皇上接着说道:“打这一仗,你可知花了多少银子?”
赵元休垂首道:“儿……儿臣不知。”
皇上唉声道:“花银子那还是小事,打了败仗,还损兵折将,连……连杨业都战死了。”
赵元休接口道:“是。”
皇上疑道:“这些你都知道?”
赵元休道:“前些日子,儿臣听走往于宋辽的一个商贾说起过杨将军。”
皇上疑道:“哦?那商贾是怎么说的?”
赵元休道:“那商贾说在陈家谷口,杨将军他虽寡不敌众,却也是宁死不降,战至了最后一兵一卒,杨将军他……他……”说话间喉头哽咽,迟迟的说不出话来。
皇上动容的问道:“杨业他……他最后怎样了?”
赵元休接着又道:“杨将军他……他倒下去的时候,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怕是有上百处之多,被俘的时候他整个人动也动不了,是被契丹兵卒抬下去的。”
皇上“啊?”的一声,吃惊的问道:“你是说杨业他……他被俘虏了,也还没死?”
赵元休唉声道:“那商贾说杨将军是被俘虏了,可是却也没有活。”
皇上急切的询问道:“为……为什么他被俘虏了,却也没有活?”
赵元休哽咽着道:“契丹人想教杨将军学李陵,还要给他荣华富贵,保管大宋朝廷能够给到他的,他们大辽也一样能给他。”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杨将军他又怎么会去学李陵?他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这才死了。”
皇上听来,嘴唇微动,喃喃的道:“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这……这可比在沙场上流血牺牲还要悲壮英勇,元休你说是不是?”
赵元休接口道:“是,据那商贾说,契丹人素来敬重英雄。‘杨无敌’的名号活着的时候就让他们闻风丧胆,就连杨将军死了,也令他们肃然起敬。”
皇上一听,忍不住的大声道:“好,不愧是朕看中的人。死,也死得其所。”皇上顿了顿又道:“不……不过你说的这事儿,朕怎么从来没听别人说起?”
赵元休道:“只因那一仗,没有一个人活了下来。而之所以全军覆没,也并不是说他们每一个人都一定活不成。”
皇上疑道:“你这话又怎么说?”
赵元休接口道:“杨家军要想分散突围,总会活下来一两个,只要能活下来一两个,他们的事迹,朝廷当然就会知道。”
皇上喟然道:“不错,杨家军之所以全军覆没,只因他们每一个人都没想着要活,他们都要陪着杨业一块儿去死。这……这样的一个将军,教朕到哪再去找一个来?”说话间皇上已泣不成声。
赵元休默默的不说话,皇上拭了拭眼泪,问道:“天波府还有些什么人?”
赵元休答道:“杨将军有两个儿子,长子杨延玉也战死在陈家谷口。还活着的是小儿子叫杨延昭。”
皇上喃喃的道:“杨延昭?他……他这人怎样你可知道?”
赵元休道:“父皇,儿臣当然识得延昭,他和儿臣一般年岁,年纪虽轻却也有乃父风范,一杆杨家枪更是使得出神入化。延昭他也为人聪敏,别人的一些阴谋诡计统统都瞒他不过,是我辈中的佼佼者。”
皇上快慰道:“哦?杨家真还有这样一个少年英雄?”
赵元休道:“可不是?只不过佘太君管教他太严,更不教他过早的上战场,延昭他心里可早就忿忿不平了。”
皇上忽然会心的笑了笑,道:“小孩子管严一些好,严一些好,朕……朕明天就想见见这个杨延昭。”
赵元休道:“父皇,儿臣去天波府找过延昭几次,他都不在府里。”
皇上疑道:“他不在府里?那他去哪了?”
赵元休道:“不知道,府里的人说,他父兄都死了,他说是要出去散散心,去哪里了谁也不知道。”
皇上默然,皇上不说话,赵元休他也只静静的站着,不再说话。
过了半晌,只听皇上幽幽的说道:“元休,你道朕今晚为什么要叫你来?”
赵元休颔首道:“儿臣不知。”
皇上叹气一声,道:“你……你大哥死了,二哥也变得疯疯癫癫,不成样子。而朕也……也老了……”
话音未落,赵元休道:“父皇你福寿无疆,又贵为天子……”
话未说完,皇上摆了摆手,不教他说下去,跟着说道:“自古以来那么多的天子,也没见他们福寿无疆,长命百岁。朕心里真正放心不下的还是幽云十六州,一旦撒手人寰,教朕怎么有脸见太组皇上?”
赵元休垂手而立,牙齿紧紧的咬住下嘴唇,像是有些话不吐不快,却又不敢说出口。
皇上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随声道:“你有什么话就说罢,别憋着了。雍熙三年的这次北伐,出征前你就屡屡劝诫于朕,果不其然,功败垂成。”
此言一出,赵元休立马跪了下去,磕首道:“儿臣不敢。”
皇上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接着说道:“今晚上这么晚叫你来,朕就是想和你有一番父亲和儿子那样的谈话,而不是朕每说一句话,你都要跪下磕一个头。”
赵元休随即站起身来,躬身道:“是,父皇。”
皇上在软塌上又慢慢的横卧下去,说道:“今晚上你就畅所欲言,想说什么说什么,无论说错了什么朕都不怪你。”
赵元休行了一礼,道:“是,儿臣还是觉得此时宋辽之间不宜开战。”
皇上道:“这是为何?”
赵元休道:“契丹族自阿保机建国以来,当属此时的辽国最为强盛。他们兵多将广,草长马肥,本以为耶律贤暴毙以后,国无长君,大辽朝政可是要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可谁知萧太后她一介女流,却也巾帼不让须眉,雷霆万钧,朝野皆服……”
皇上打断其话茬,道:“不错,大辽的小皇帝不过十一二岁,治国问政,他又懂得什么?这次雍熙北伐,朕瞅准的时机便是这小皇帝他什么都不懂,可……可他不懂,他后面的那个萧太后却有些手段。啊,元休你……你接着说。”
赵元休道:“是,父皇。这萧太后不光有治国谋略,更懂得笼络人心。大辽的文臣武将万众一心,真是铁板一块,他们武有耶律休哥,文有韩德让之流。此时出兵伐辽,当不易讨得便宜。”
皇上点头嗯了一声,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赵元休道:“等。”
皇上疑道:“等?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赵元休道:“或许十年,又或许三十年,再或许……”
话未说完,皇上一声怒喝,坐了起来,道:“再或许是不是一百年?到时候朕都死了,难道你要让朕从坟墓里爬出来,再去收复幽云十六州?”皇上一时动怒,说完话便不住的咳嗽起来。
赵元休“扑通”一下跪了下去,说道:“父皇息怒,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皇上咳嗽了几声,略一平静下来,又温声说道:“你起来罢,朕刚才都说要让你畅所欲言的,是……是朕不对,你接着说。”
赵元休又爬起身来,接着说道:“是,父皇。刚才儿臣想要说的是,只这么等下去,等到大辽朝纲颓废。等到他们做皇帝的乱杀文武大臣,那时候人人自危,文武不睦;等到他们的士卒将令不听,无心打仗;也等到哪一年风雪袭天,他们草原上都生不出新草来,没了草,马就不肥,没了肥马,他们的骑兵就不再横行无忌。”
皇上越听越觉得新奇,怔怔的道:“真能等到那一天?要是真有那一天就好了。”
赵元休郑重的道:“当然会有这一天,草原上三年一小灾,十年一大灾。他们契丹人不像我们汉人,会未雨绸缪,及早囤积谷物,草原上的草又怎么能囤积?马羊吃的都得是新草,没了青草,羊就得饿死,羊一旦饿死了,人也就跟着饿死了。另外还有朝纲……”
话未说完,皇上急切的问道:“朝纲?朝纲怎样?”
赵元休说道:“他们现在有一个萧太后,咱们奈何他们不得。可这萧太后终究会老,也会死。等到她老了,又或是死了,他们下一个皇帝难道还有这样的本事?他们现在有一个耶律休哥,可廉颇都有老的时候,更何况是一个耶律休哥了,他……他也有一天会上不了马的。”
皇上听来,又问道:“那你说我大宋该干什么?”
赵元休说道:“汉武帝北击匈奴,可也得先有文景之治的休养生息。秦始皇能一统六国,也是因为先有了百余年来的商鞅变法,才使弱秦变成强国。”
皇上若有所思的道:“你是要朕学汉文帝,什么也不干?”
赵元休道:“父皇,有的时候什么也不干,才是一个帝皇最应该干,也是最难干的事。”
皇上诧异道:“可……可朕要是什么都不干,又怎么对得起太组?等朕死的时候,又怎么有脸去见他?”
赵元休道:“功成不必在我。”
皇上身子一颤,喃喃的道:“功成不必在我?”
赵元休又接着说道:“是啊,功成不必在我。我大宋百姓何止百倍于契丹,我大宋钱粮又何止万倍于契丹。现在的大辽国势正盛,可时日一旦久了,他们就会犯错,他们一旦犯错,那才是我大宋收复幽云十六州的最好时机。而现在却是要藏富于民,休养生息。”
皇上叹息一声,道:“照你这么说,这龙椅岂不坐的太轻松了?什么也不干,呵呵,什么也不干。”说话间苦笑着拍了拍坐着的软塌。
赵元休道:“不轻松。”
皇上疑道:“不轻松?什么也不干,这还不轻松?”
赵元休说道:“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治国之道不就是百姓的柴米油盐?让百姓安居,让百姓富足,这当然不比打仗轻松。更何况……”
皇上听了觉得有理,点了点头,又问道:“更何况什么?”
赵元休接着说道:“更何况是要我们不要犯错。”
皇上疑惑的问道:“我们不要犯错?朕哪里犯错了?你……你说。”
赵元休心中一急,两手乱摆,说道:“儿……儿臣说的不是父皇你,父皇你当然不会犯错。儿臣说的是往后千百年来,我大宋的皇上都不要犯错,一旦犯错了,敌人岂不有了可乘之机?”
皇上自言自语的道:“这……这可不容易了,朕又怎么能知道,朕死之后的皇上就一定不会犯错?”
赵元休道:“是啊,这就要每一代做皇上的,不光要做好这个皇上,更要教导好下一代的皇上。只有这样,才不会自毁长城,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皇上默默的陷入沉思,一句话都不说,后来更是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皇上不说话,赵元休当然也不会说话,他只垂手而立。
皇上他是不是在反思,他之前的两次攻辽是否都对了?毕竟这两次大战,损兵折将又耗费钱粮,可那幽云十六州还是没有拿下,他自己还中了一箭,差一点儿就一命呜呼。
今晚上赵元休的一番话,皇上他可从来没听过,他听到的都是臣子的歌功颂德,要教皇上建立不世之功,恨不得把秦皇汉武也踩在脚下。
他们不会有人教皇上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干的皇上难道不是昏君?让皇上什么也不干的臣子难道不是居心不良?
可谁说什么也不干就一定错了?什么也不干的教百姓休养生息,什么也不干的去等契丹人犯错,契丹人一旦一犯错,就是大宋收复幽云十六州的良机,到时候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成果,这难道还错了?
皇上又慢慢的张开眼来,说道:“明儿要祭太庙,元休你就和朕一块儿去罢。”
赵元休道:“明天?明……明天……”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皇上要他陪着去祭太庙,他显然是不太情愿。
皇上问道:“怎么,你不愿陪朕去?”
赵元休道:“儿臣不是不愿去,只……只是儿臣近来身子抱恙,要是明儿在祭太庙档口出什么岔子,罪过可就大了,所以才……”
皇上关切的问道:“太医瞧过了没有,要不要紧?”
赵元休抢着道:“不……不要紧,太医说卧床休息两天,就会好。”
皇上说道:“那就好,不早了,你就回去罢,朕也要歇着了。”
赵元休躬身道:“是,儿臣告退。”说话间退出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