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之际,只听外面锣鼓敲得震天响,跟着“过雁亭”的大门一开,风雪卷了进来,众人都跟着打了个哆嗦。
只见一个手提锣鼓的小儿郎叫道:“今儿未时一刻,程大人要在张记粮仓审案子,程大人说了,越多人去越好,好教百姓们做个见证。”
说完话只听“砰”的一声,大门又被关了上去,接着锣鼓声又在外面响了起来,像是这小儿郎又去别的地方传话去了。
赵元休疑道:“审案子?今儿咱们这位程大人又要审案子?他今儿要审个什么案子?”
只听那手提马鞭的小厮叫嚣着道:“这案子我可也知道。”
赵元休道:“哦?那小哥你快……快说说。”
众人的眼睛都齐刷刷的瞧向那小厮,那小厮一时有些拘谨,嗫嚅的道:“昨……昨儿夜里,张员外的粮仓着了大……大火……”
话音甫毕,只听另一个火炉旁的一个汉子,惊诧的道:“怎么不是?我夜里上茅房,看着那大火都映红了半边天,走了那么大的水,可怎么救得过来?哎呀,可惜,可惜……”
赵元休吃惊的道:“是……是不是粮草都被烧没了?”
那汉子愁容满面的道:“怎么不是?几万石的秋收粮可都化为灰烬了,更要命的是……是……”
众人见他说话吞吞吐吐,都不耐烦的道:“要命的是什么?”
那汉子接着又道:“那些可都是军粮,是朝廷备来要和契丹人打仗的军粮。”
赵元休心头一紧,军粮一下子被烧了,可不是个好兆头。
只听远处的一人接口道:“我还听说张员外的那个粮仓可是储备十万石粮食,唉,想不到一夜之间竟都化为乌有了。”
赵元休疑道:“这天寒地冻的,怎么会忽然走水了?”
此时其余火炉旁的人都跟着围到了一块儿,其中一个商贾服饰的人说道:“今儿早上我就听到消息了,说是隔壁钱庄里的一个仆役,头天晚上喝得烂醉如泥,半夜里提着灯笼要给骡子填饲料,不料他酒劲儿没过,鬼使神差的走错了门儿,竟进了张员外的粮仓。”
赵元休心里释然,道:“原来是这样,是不是那仆役一不小心这才走了水?”
那商贾道:“什么一不小心?他……他没走两步就趴在地上睡着了,那灯笼怎么着得火他都不知道。”
赵元休“哎呦”一声,道:“那……那大火烧没烧死他?”
那商贾道:“要是烧死他就好了,闯了那么大的祸,吐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放心,那个混账王八羔子上辈子不知拜了哪个菩萨,命这么硬。”
赵元休怔怔的道:“那……那可怎么办?一下子没了军粮,朝廷怪罪下来,谁来担责?”
那商贾道:“谁来担责?今儿早上征粮官儿说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皇上是要靠这军粮和契丹人打仗的,谁弄没的,就得谁来赔。”
赵元休疑道:“那……那个仆役他怎么赔得起十万石粮食?”
那商贾道:“都知道他赔不起,他赔不起就要教钱庄的胡掌柜来赔,冤有头债有主,那仆役既然是胡掌柜的人,出了这个事儿,那胡掌柜可也脱不了干系。”
赵元休又问道:“那……那胡掌柜就赔得起?”
那商贾摇了摇头,一脸愁容的道:“就算赔得起,怕也要倾家荡产。”
马三儿问道:“直娘贼,上面的官儿都发话了,程大人为什么还要审这个案子?这个案子又有什么好审的?”
那个拿着马鞭的小厮支支吾吾的道:“据……据胡掌柜的说,他头天一早出门溜达,那时粮仓的门没关紧,他一瞥之下,那粮仓可只堆了半仓的粮食,没……没有十万石那么多,怕是只有五万石。”
赵元休“哦?”的一声,道:“五万石?十万石粮食怎么会变成五万石?这中间怕是另有隐情。”
那个商贾道:“十万石那是真真切切的没错,那一整仓粮食还是我帮着收起来的,每个农户也都给他们开了字据,即便粮食一把火给烧没了,把农户的字据一对,也能对上十万石。我想……我想……”说话间一副凝思状。
赵元休问道:“兄台你想是因为什么?”
那商贾道:“我想十万石粮食一旦赔出去,那胡掌柜可是要穷的没裤子穿,倘若只赔出去五万石的银子,他倒还能接着做他的掌柜的。”
赵元休一想不错,跟着道:“是不是这……这胡掌柜要让程大人审审这个案子,看能不能从轻发落?”
只见众人都在摇头,马三儿忽然大声的道:“是不是真是这样,大伙儿一块儿去张员外的粮仓瞧瞧不就知道了?程大人也说了,要让百姓们做个见证,咱们是不是老百姓?”
众人一听,齐声道:“怎么不是?那咱们就走罢。”
说话间一众人都风尘仆仆的走了出去,赵元休和贵宝互望了一眼,他二人都想见识见识这个“三指阎王爷”,看他是不是真像这些人说的那么有本事。
这时候刚好是未时,离着审案还有一刻钟的时辰,他们走到张员外的粮仓,是不是也到了审案子的时辰了?
他二人立马起身,跟着一行人穿过了几条大街,又走过了几条胡同,来到一处空地。说它是空地,只因残垣断壁,什么都被烧的就只剩下一片白地了,烧完的粮灰散落在地上,给人以凄凉之感。
旁边是青瓦圆柱的一幢房子,匾额上写着“胡记钱庄”四个大字,赵元休瞧了一眼这钱庄,心头不禁一酸,想道:“世事无常,果然是世事无常,老天爷要是想和你作对,你又有什么法子?”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说道:“你就是昨夜里烧了粮仓的杜大眼?”
赵元休听这声音有些熟悉,奈何人群纷杂,百姓们早已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这“张记粮仓”,说话之人却未能看见。
赵元休尚不及细想,又听见一个带着哭腔,沙哑的声音骂道:“程大人,就……就是这小王八蛋,我……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偏偏遇见了你,我……我胡家几代人的基业都……都葬送在你这小子手里了。”跟着只听见皮鞭的鞭打声。
其中更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央求道:“老……老爷,我……我再也不敢了,哎呦,痛……痛死我了,手下留情……”
这声音想必是胡掌柜一时气恼不过,下了狠手,拿着皮鞭抽打在昨夜里烧了粮仓的杜大眼身上,杜大眼吃痛不住,这才央求讨饶。
跟着又一个哭声传了过来:“青天大老爷,你……你可得给贱民做主,这胡记钱庄的人烧了我那粮仓,我可怎么活啊?那……那些可不单单是一般的粮食,还……还是皇上征的军粮,没了军粮朝廷怎么去和契丹人打仗?皇上这要怪罪下来,这……这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啊。”说话间又呜呜的哭了起来。
跟着前一个声音又道:“你就是张员外?这里的粮草都是你为朝廷征收的?”
只听这个哭声又道:“贱民正是张为民,家父给贱民取字‘为民’,正是要贱民此生‘一心为民’,这……这些粮草正是贱民为朝廷征收的军粮。求……求‘三指阎王爷’为贱民做主。而……而且朝廷里的征粮官今儿早也发话了,说……说折了什么也不能折了军粮,没了军粮,前线的士卒可不知要饿死多少人,求程大人你要为贱民主持公道啊。”话音未落,只听“砰砰砰”的声音,想必是这张员外不住的在给程大人磕头。
赵元休、贵宝二人忍不住要看看这“三指阎王爷”到底长着怎样的三头六臂,刚往前挤过几个人,贵宝翘着脚尖一瞥之下,禁不住的“啊”的一声,惊呼道:“是他?”声音中满是诧异。
赵元休见贵宝一副莫可名状的吃惊样子,心想:“难道这‘三指阎王爷’,贵宝他是认识的?贵宝要是不认识他,又怎么会这般惊诧?这人既然是朝廷命官,贵宝要是都认识,是不是我也认识他?他的声音听来总觉得有些熟悉,不知在哪里听见过。”
心念及此,赵元休忍不住的踮踮脚,目光扫去,只见一个身穿官服,头戴官帽的人,正细细的在和各人中间询问。
赵元休一见此人,脑袋只觉天旋地转,差点儿栽倒在地上,原来这什么“三指阎王爷”他也是认识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程妙手。
只见贵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恨的道:“哼,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怪不得……怪不得再也打听不到他的下落,原来他是改了名字,还摇身一变,竟成了我大宋朝廷里的一个县太爷,还……还是什么‘三指阎王爷’,呸!‘阎王爷’三个字倒是不假,咱们六年前都差点儿死在这位阎王爷手里了。”
贵宝顿了顿,接着道:“殿下,他这回落到咱们手里,可要给他点儿厉害瞧瞧。哼,我要让他也瞧瞧,我贵宝小爷就那么好欺负?我……我这就把他揪出来。”
贵宝刚要往前挤过,赵元休就一把拉住了他,说道:“他要是自那次之后,改邪归正了呢?”
贵宝怒气未平的道:“改邪归正?要我说呀,狗改不了吃屎。哼,只怕他这‘三指阎王爷’的好名声,也……也是欺世盗名来的……”
话未说完,赵元休厉声道:“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贵宝一见赵元休动怒,只怏怏的小声道:“当……当然是听殿下你的。”
赵元休接口道:“既然是听我的,那咱们就先静观其变,睁大了眼睛好好看看他再说。”说话间他和贵宝二人隐藏在人群中。
赵元休心想:“这人六年前就有些学问,他不光有学问,更有些手段,他要是没有手段,又怎么只凭他一个人,就能手刃了他的大仇人姐夫?要知道他幼年突遇变故,全家子的人都死了,活下来的只他一个。
他做梦都没想到,害死他全家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姐夫。
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可一个十岁的孩子就懂得‘隐忍’二字,往后那些年,他偷鸡摸狗,只为了能攒够用来买胸杀人的银子。
三指阎王爷……三指阎王爷……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奇怪名字?还不是他只有三根手指?六年前在曲阜城夫子庙里,汤道长废了他七根手指,单单给他留下能够拿住笔杆子的三根手指。一来是让他再也使不出那‘妙手空空’的本事;二来也怕可惜了他一肚子的学问。他要是能够改邪归正,日后再考取功名,为民请命,是不是也能将功补过?”
赵元休心念及此,心里不禁砰砰直跳,程妙手这个人他是领教过的,他真真切切的又有学问又有手段。
一个又有学问又有手段的人要是做起恶来,固然会祸害苍生;可要是他一旦改邪归正,做起善事来呢?他是不是也能造福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