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羽扶着微拢的腰身走出茶花园时,恭候在外的杨老伯看呆了眼睛。
一个应该被掳走的女人怎么还在这里?杨老伯眼睛里盛满了诧异、惊恐、难以置信。
刚才明明有人喊了“高夫人离园”,难不成今晚还有另外一个高夫人?
樊羽眼神微黯,对芳润道:“姑姑,今晚我想走回去。”
话着对着芳润说的,同时也是说给杨老伯听的。
杨老伯脸色果然泛了白色,低垂着头,驾着空空的马车就走。
樊羽心思复杂,和芳润、丹云相伴而行。
走出去,不明所以的南星几人围了上来。
“夫人为何不乘马车?”
芳润道:“夫人想走走。”
南星和辰子提着灯笼在前,其余几人便跟随在后,一行人在暗夜中缓行。
离着宅子门口还有两丈远,南星警惕地喊了声:“何人在那里?”
樊羽闻声瞧过去,果然一道笔直的暗影杵在宅子门口。
她不由得停下,心里莫名发慌。
今晚是怎么了,躲过一劫又来一劫?
拖着满身疲惫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东河,慢慢自阴影中走了出来。他双目红涨,盯着众人问了句:“夫人可在?”
樊羽戴着帷帽,他不确定是不是。
樊羽往前走了两步,“我在。”
东河扑通就跪下了,双手托举着装有血衣的包袱,音色悲呛:“夫人,大哥,去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南星猛地上前,“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
东河泣不成声:“大哥,去了。没有找到尸身,就,就只有这一身血衣。大哥之前留下遗言,请夫人将他葬于茅草屋北侧,若找不到尸身,望夫人以百两黄金与衣裳同时下葬。”
樊羽心底刚刚涌上的悲伤,刹时止住。
什么?
百两黄金?
她忍不住在心里暗咒了句,这个高五,临死前还要讹自己一把?
她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她所有的私房钱,加上卖酒得到的银两,估计正好能凑够这个数。可这钱要是埋进坟里,这宅子里十几口人的吃喝拉撒要怎么办?
东河尚陷在悲伤中,“我已通知了王爷,再行来告知夫人。”
辰子几个纷纷上前,跪在血衣跟前。
伤心与难过袭卷了他们。
东河回去奔丧,余下的人都留在了盐山。
北月含着热泪,一言不发地跪在高五经常倚靠的树旁。
高五死了,他没打算活着。
但他最听高五的话,高五让他在盐山守足七七四十九天,他就在这里守着。
守完四十九天,他会杀入敌营,要么为高五报仇雪恨,要么跟他一样,踏入黄泉。
入夜,有士兵来劝。
“北月,你已经跪了一天一夜,还是吃点儿饭吧?”
北月摇头,“我不饿。”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自树上飘落。
伤心过度的北月,神经稍有些迟疑,那人已经幽幽开口:“是我。”
竟是如鬼魅一般现身的高五!
北月瞪大双眼,忽地跪行上前,抱住高五的大腿,恸哭出声:“大哥,大哥!”
他以为是大哥的鬼魂回来了。
其他兄弟闻声而来。
借着皎洁的月色,有人惊喜地大叫:“是大哥,大哥没死,大哥没死!”
正嚎哭的北月顿住,动手掐了下高五的腿,掐完不算,又去抓他的手。
微热的触感。
“大哥,你还活着?”北月激动地哭一阵笑一阵。
兄弟们围拢过来,像过节一样。喊“大哥”的声音此起彼伏。
“北月,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吧,一个不许落。”
激动的北月赶紧爬起来,“兄弟们,集合。”
大家在山林中站成几排,北月清点了人数,之后道:“大哥,除了东河之外,其余人均在这里。”
“东河回去报丧了?”
“是。”北月急道,“我这就派人去报告王爷与夫人,大哥安然无恙。”
“不必了。”高五站到众人面前,“现在,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同大家讲。”高五来回踱了几步,“我,犯下了欺君大罪。为不连累大家,我在此给大家一个机会,大家速速逃命去吧。王爷已得知我身死的消息,你们逃开,朝廷必不会找你们的麻烦。可若是你们继续留下来,便是同朝廷重犯在一起,不定哪天便会身首分离。我高五无德无能,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便是放你们一条生路。”
他重重挥了下手,“走吧。”
静候片刻,一百多名黑衣人却无一人离开,都静静地站在原地。
高五扫视众人,“为何不走?”
北月带头跪下,“大哥,别说你是朝廷重犯,即便你要改朝换代,我北月生死相随。”
其他人纷纷跪下,“我等生死相随!”
高五颇感欣慰,他说道:“你们要考虑清楚,我只给你们这一次机会。以后再想走,便是叛兵,唯有死路一条。”
他给他们逃命的机会,他们一旦决定生死追随,便不可随意背叛自己。
众人还是异口同声:“我等生死相随,永不悔改。”
整个宅子陷在悲痛之中。
樊羽派南星置办了白衣和纸钱。
丹云刚回来就碰到这种事情,内心惴惴不安的。芳润将之安排在之前的住处里,叮嘱她:“夫人心绪不佳,你不要进后院,就好生在外头待着。”
芳润有自己的考量,夫人假孕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天亮之后,樊羽把自己的首饰全找出来,交给芳润:“你去典当了吧。能当多少算多少。”
高五死了,她自己要把这个家给撑起来。
芳润提着小包袱走了,晌午回来,小包袱里的东西已经换成了银子。
“夫人,那些首饰全部当了,一共是二百六十五两。”
樊羽没想到能当那么多,她松了口气,“这下还算宽裕些。”
她把提前准备好的银票递给芳润,“再麻烦你一趟,你和南星一起,将这一千两银子换成百两黄金吧。”
“夫人当真要按照爷的遗言将黄金埋到坟墓里?”
“要不怎么着?高五临终不是有这么句遗言么?”樊羽也是无奈,“他生前花了那么多银子帮我赎身,自己手头也没余下多少银钱。现在人走了,我不能对不起他。”
樊羽也不舍得,可思来想去一宿。
钱乃身外之物,有则多花,花没了想法子再赚。
“高五这等同于是战死,”樊羽好奇地问道,“王爷既已得知这个消息,难道就一点儿表示没有?”
芳润听不懂:“需要什么表示?”
樊羽就纳闷了,“难道死去的将士,朝廷不发放点儿银两?”
芳润摇头,“这个,不太清楚。”
樊羽愤愤说道:“要是没有的话,那这朝廷也太混账了。”
芳润吓得直摆手,“夫人,夫人,万不可这么说,若被有心人听到,是会没命的。”
“我知道,”樊羽叹气,“现在不就咱们两人吗?我这才发发牢骚。”
“我去典当首饰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情,不知道跟昨晚有无关系。”芳润道,“江知县的女儿昨晚被人掳了去,听闻回来的时候疯叫疯叫的,好多人都听到了。”
樊羽并不可怜她,“害人必定害己,她是活该。我又没招她惹她,她竟要将我给发卖了。真是又狠又毒。”
芳润好生奇怪,“夫人和江知县之女素不相识,为何会积下这么大的仇怨?”
这仇怨来得好没道理。
樊羽没有多做解释,只轻轻叹了口气。
按照高五的遗愿,南星和东河几人在茅草屋北侧找了块地方,将血衣和樊羽帮高五新做的衣裳以及备好的黄金给埋了进去。
新衣刚做好就派上了用场,陪伴着高五的灵魂入土。
装黄金这事只芳润、南星和东河知道,樊羽叮嘱,“这种事情,知道的人多了,偏招人惦记。咱这金子是给高五的,不是给那些小偷们准备的。”
南星道:“以后,每晚有人来轮值,帮大哥守着。”
他们愿意守,樊羽并不反对。那是高五生前待他们好,他们才会如此。
子夜时分,樊羽将人打发回宅子,只留下了芳润和南星。
她对南星和芳润说道:“你们离远一些,我想与高五单独待一会儿。”
“夫人,天气寒凉,您还是重身子,是不是?”芳润想劝她回去。
樊羽摇头,“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芳润拗不过,便和南星退远了。
樊羽跪坐在土堆前,心里五味杂陈的。
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
她怎么会不难过?
虽然她对高五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可好歹也是相处了两天。
“高五啊!”樊羽启动嘴唇,轻轻唤了声。
夜风习习,她身后一棵大树上传出树叶摇动的沙沙声。
“唉!”樊羽轻轻叹了口气,“你,一路走好!”
她忆起他的点点滴滴,“你贫苦无依,得到那么多的赏银,不去犒劳自己,反倒用来为我赎身。你,真傻啊!”
越想越觉得伤心,樊羽轻轻抽泣,“高五,你一路好走。下辈子,不要替王爷卖命。要找个正主子,起码要找个侠肝义胆的。那不考虑人间疾苦,只顾自己享乐的皇帝和王爷,统统该死。下辈子,你找个好娘子,生一群可爱的孩子,做个寻常人!”
樊羽摘了帷帽,轻轻拭泪。
“要是你活着,也许,”她不停抽泣,“也许会是一个好夫君吧。”
月色皎皎,映照着她纤弱的身姿,她跪坐坟前,小腹隆起得更加明显。她挽着妇人发髻,声音柔婉难过,任谁看了,都是一个思夫心切的妻子。
她身后的高树上,高五像夜鹰一样蛰伏在树枝之间,一双虎目死死地瞪着,女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在他的视线之中。
他目光幽幽地盯着她看,月光映照下的俏脸光滑白嫩,如他初见她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