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走在丽卡露后面,感觉自己像个跟班。他以为今天听不到那些具体的战术了,因为丽卡露一坐到长椅上就开始恹恹欲睡。他钻进车里,好不容易找到一瓶水。她仰起头,一口气喝完,渐渐恢复了精神。
他告诉她,找个了新的地方,就在这条街尽头的转角处。她一听,立刻站起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去。
安德看出她心情转晴,加上酒力还没消退,步伐跳动得像个小孩子。可是,才走出几步,她又折回来,要推刚才那家酒吧的大门。
“你干什么?”安德赶紧拦住她。
“衣服忘在里面了。”丽卡露说得好像已经忘了酒吧里发生的事情。
“我去帮你拿。”安德觉得麻烦,但要让她自己进去,可能会更麻烦。
他闪进门,捡起地上的黑袍,又快速窜出,很幸运,那两个男人已经不见了,酒保也没注意到他。
可是,要命的是,出门后,他就找不到丽卡露了。他伸长脖子,紧张地来回张望,发现她已经走远。气也没用,他安慰自己,想她也不会原地等人,他只能拎着黑袍,小跑几步跟上。
他继续走在她后面,看着她的头发随着步子左右轻摆,路过的人,无论酒醉还是清醒,都免不了送去几缕目光,更有不少人不禁为她驻足。那些眼睛连安德也没放过,让他觉得心烦,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今天一切顺利,他就能向初级指挥官迈出一大步。
突然,丽卡露停住脚步。安德知道,“顺利”只是他的奢望。
“这是什么地方?”她指着一座黑压压的金属大门。
“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安德猜她听到了里面的响动,他担心得不敢眨眼,她要是跑进这里,就糟了,不仅他的好事要泡汤,可能还得白白赔进更多时间。
“是吗?“丽卡露满脸疑惑,歪着头思考了几秒,就走上前去,用身体把那座金属大门挤出一条漆黑的缝隙,接着就消失在了那道黑暗里。
安德眼看她闯进了这城市里最吵闹的地方,感觉晋升之路陡然断在了悬崖边上。他无能为力的站在门口,傻乎乎的拎着她的黑袍,不知所措。
这个地方,音乐声大得好似爆炸,就算躲进洗手间,讲话也要用吼才能勉强听到。他来过几次,虽然尽兴,但每次耳朵都险些失聪。更不用说,里面永远塞着比实际容量多得多的人,她进去了,就像掉进泳池里的一颗糖果,恐怕再也找不到了。
他想走,却不得不处置手上那件烦人的黑袍,带走的话,还要考虑怎么还给她,不如丢在原地,让她离开时自行取走。他把黑袍扔在地上,又捡起来。他犹豫了,或许还是进去找找,把黑袍交到她手上再走。
就在这时,丽卡露推开那座金属大门,跑了出来。她双手捂着耳朵,脚步仍旧轻快,脸上的表情,却多了些许痛苦。
“什么鬼地方?震死我了!”
她抱怨一句,继续向前走去。安德紧紧跟着,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间静吧,音乐舒缓而轻柔,客人们都乖乖围坐在一座座矮桌旁,三五成群,嘶嘶的聊着。除了矮桌上一只只摇曳的烛光,这里没有别的焦点,对谈话来说,再适合不过。
“你刚才说的具体战术?”刚坐下,安德就直入主题。
“嗯,等一下。”丽卡露拿起酒单,就按价格排序,也没问安德,直接点了两杯最贵的酒。
这是什么选酒的方法?安德猜测,她可能并不会喝酒。
果然,那两杯酒很快上桌,丽卡露喝了一口,就盯着酒杯,皱起眉。看样子,她要的只是神经麻木的快感,对于口味,并无半点追求。
“具体的战术。”丽卡露举着酒杯念着。
安德知道她即将履行承诺,心中默默松了口气,准备好用大脑记录下她要说出的每一个字。
丽卡露却不急不忙,又喝了几口,好像适应了杯里的味道。
“具体的战术?”安德再次提醒。
“对,具体的战术就是……”丽卡露咽下一口酒,“重心。”
“什么?”安德凑近了一点。
“我说,重心。”丽卡露大口喝起来,几下就消灭了这一杯,又毫不犹豫地拿起酒单,再点了一杯。
“什么重心?”安德看到她的额头又开始流汗,更加确定她不会喝酒。他尽力压抑着心中的急躁,希望她能在醉倒以前给出一点解释。
“重心呀,不懂吗?”丽卡露瞄了安德一眼,急切等待着第二杯,“还要再解释?”
安德胸口火热,感觉愤怒正在慢慢燃起,他废了这么多周折,就只换来一个词。他不自觉地想起雨者,责怪自己竟然从没意识到雨者是这么好的一位老师,每次训练,都是愉快的开始,愉快的结束,每一个问题都能得到解答。
“你的教练是谁?”丽卡露已经喝上了第二杯,鼻尖溢出几滴汗珠,眼睛也重现出酒醉的迷离,“没教过你吗?拖垮对手,我是说,手臂有伤的对手,最好的方法就是偏离他的重心。”
安德被这句话惊醒,怒火瞬间熄灭。
“手臂有伤,最直接的问题有两个。”丽卡露一边喝,一边继续说着,“一是一边防守薄弱,二是不容易掌握平衡。你只要偏离对手的重心,就能让这两个问题翻倍,加速拖垮他的时间。”
“那是要升高重心?还是降低重心?”安德追问。
“那就看你了。你是高处还是低处顺手,你自己最清楚。”丽卡露举起酒杯,伸向安德。
安德思考起来,重心,就是这么简单,他怎么没想到?如果降低重心,攻击她的下左侧,她就不得不扭曲身体防守,很容易就会失误而失去平衡,只要她开始用右手支撑身体,他就有机会一击致命。可是,也许升高重心更有效,毕竟他比她高一些,本来就占了一点优势。他需要时间好好推敲和设计。
安德随意碰了一下她的酒杯,也没喝,就放下了。他的心思已经飘回训练室里,身体也恨不得马上开始训练。
“你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就问吧。”丽卡露用手轻轻擦着汗水。
有问题,很多问题——安德想,可是,重心的问题还没想透彻,其他问题更不知道何从问起,他唯一清楚的是,要想办法让对话继续下去,“你很热吗?”
丽卡露笑了,“这就是你的问题?”
她笑着,安德已经离开座位,很快找来餐巾,递给她。
“谢谢。是很热,长头发,我真的不习惯。”丽卡露撩起头发,擦着脖子上的汗水,“以前一直都是短发,这几十年,虽然长得特别缓慢,但还是留长了。”
短发?安德有些惊讶,不得不推翻之前对她在黄金时代的全部想象。不仅如此,她此刻的形象好像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只剩她的双眼依旧通红而飘然。
“为什么要喝这么多?”
丽卡露又是一笑,“这个嘛,我睡太久了,不想再睡,就出来喝酒喽。”
安德不相信,她说得倒是轻快,他却一眼看出是某些痛苦的纠结,才让她夜夜买醉。只是,他不明白,她这么年轻就有如此成就,人生还有什么不如意?
“你刚才说的汽车还在地上跑,是什么意思?”安德继续寻找着话题。
“你不觉得,当你离开了七十多年,回来时,汽车都应该在天上飞吗?”丽卡露抬起头向上看去,一只手划过头顶。
“汽车怎么会在天上飞呢?”安德觉得她喝太多了,“天上飞的是飞机。”
丽卡露沉默了一会儿,又喝起来,“时代变了。你们所谓的‘黄金时代’,那个时候的梦想都被忘掉了。”
安德不明白她眼神中的失望与伤感,只见她很快喝完了第二杯,接着干脆点了一整瓶,摆在桌上,随心所欲。
“在黄金时代做将军,是什么感觉?”安德唐突地问,反正她快要醉了。
“嗯……”丽卡露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我也不知道,我只做了大概十分钟的将军。”
看来她是真的醉了,开始胡言乱语,而且,安德已经确定,她根本不会喝酒,哪有人把酒倒得这么满?他索性天马行空,为所欲为地问:“那你认识神行海克吗?”
丽卡露的神情骤然凝固。安德看到她身体僵直,手指微微擅抖了几下,也冻结起来,连呼吸都似乎放弃了。她凝视着前方毫无意义的空旷,安德读不懂她的眼神,只觉得那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绝不可能释放出的复杂气场。那气场让他感到不安,甚至恐惧。他需要一些酒精,才敢再次向她看去,但是,手上的酒杯喝干后,他还是感到脊柱冰凉,难以转动。
他双手握着空杯,悔恨自己说过的话,黄金时代短短二十几年,她和神行海克必然有所交集。而且现在看来,他几乎可以断定,那些交集,无论深浅,一定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丽卡露抓起酒杯,这个动作吓得安德心脏一震。那杯酒装得实在太满,安德没想到,她竟然能够一滴不漏把它端到嘴边。她喝起来,每一口都尽力了,喉咙不停吞咽,胸口也跟着起伏。
安德想要拦她,却心有不忍,她看起来太需要那些酒精了。而且,他深感要让她喝下,喝到痛快,喝到忘记刚才闪过她脑海的记忆,才算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来对神行海克的崇拜。他盯着她紧锁酒杯的嘴唇,前所未有的身临其境,让他心跳加速,好像自己和神行海克之间的距离被一束来历不明的强光拉近,正在跨进黄金时代,要和神行海克并肩战斗。
丽卡露仰起头,好让最后几口酒流进喉咙。而安德沉浸在“梦境”里,不愿醒来。
忽然,一颗闪烁的光点,因为太过晶莹耀眼,无情地把安德带回现实。他看到,那颗光点停留在丽卡露的眼角,好久,不肯离开。它最终还是滑落,慢慢地,不舍地,沿着她的脸颊滚落至嘴角,又艰难地坚持了一瞬,最终划过她的下巴和脖子,消失在她的胸口。
你和神行海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安德几乎问出了口,却看到丽卡露突然起身,酒杯掉在桌上,翻滚起来,在桌边被他单手救起。
丽卡露双手捂嘴,逃跑似的离开桌子。安德放下酒杯跟着。她跌跌撞撞闯进洗手间。安德在门口来回踱步,听到一次接着一次的呕吐和冲水,心里不是滋味。
她出来时,脸色惨白。安德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却抹了一下嘴角,对他说:“安德,我想去刚才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