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利刃

安德盯着屏幕中的银发老人——他的面孔是那么的熟悉，而又疏远。

这张面孔，安德看到过无数次，他曾经高高地仰望它，也曾经远远地凝望它，就是没有过这么近距离地注视过它，近到可以看清它上面的每一条皱纹。

他的心跳猛烈加速——正坦统帅在工作时间以外直接与丽卡露对话，这无疑说明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超越上下级的关系，难道除了神行海克，她在黄金时代和正坦统帅也有交集？

丽卡露凑近屏幕，没有说话。屏幕中的正坦统帅也似乎在头脑中搜寻着适当的言语。

安德忘记了呼吸，期待着这场对话。

“老大。”正坦统帅率先开口。

安德一听，直接从椅子上掉了下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世界上还有比最高统帅更大的老大？

“正坦。”丽卡露回复得轻松，好像这种诡异的称呼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这里有一个任务要给你。”

“我现在有事，你把任务指示发过来，其它的明天再说。”丽卡露没等正坦回话，就挂断了，她指着酒杯，看着安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酒叫什么名字？再来一杯吧。”

安德感觉自己像是喝下了这酒吧里所有的酒，头重脚轻，找不到平衡，费了好大力气，才爬回到座椅上。

他努力集中精力——不管她是谁，她在黄金时代经历了什么，都不重要，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有一个重点，就是最高统帅正坦那里有一个任务，而他，有可能成为这任务中的一部分。

看到丽卡露摸着空杯，脸色已经有些焦急，他知道必须立刻做出反应，“还有比这个更好喝的。”

“真的吗？”丽卡露眼睛一亮。

“当然。”安德故意停顿一下，“不过，这里喝不到。”

丽卡露眉头一蹙，显得有点失望。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喝酒呢？”安德看出她不愿离开。

“因为……”丽卡露轻叹一声，“这里和之前一样。”

即使这个回答再含糊不清，安德也明白了，因为他早就猜到，她每天到这里来喝酒，也许是在找寻过去。她不可能喜欢这间酒吧，这里气氛诡异，顾客大都奇形怪状，饮品也平淡而又廉价。这里配不上她，她那么傲慢，一定也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

“这个地方七十多年都变过？”安德还是追问一句，以确认他的猜测。

丽卡露点了头，却没有说话，似乎千言万语都忍在了心里。

安德觉得不好办，要是继续留在这里，用不了多久，她又会醉成昨晚那个胡言乱语的样子，“那要不要先去吃个东西？”

丽卡露抿着嘴唇，看上去被这个提议吸引了。

这也不出安德所料，他知道，酗酒的人，十有八九会省略晚餐，“上次推荐你的那家烤肉店，你后来找到了吗？”

“没有。”丽卡露已经跃跃欲试——实际的情况，何止是晚餐，她这一天，就只喝了一杯果汁而已。

“边吃边喝喽。”一切都按着安德的预计顺利发展，他还不忘乘胜追击，进一步稳住局势，“别担心，我还是会让你请客。”

丽卡露笑了，跟着安德离开了酒吧。

走上街道，熟悉的感觉滑过安德心头，毕竟，就在昨晚，他们两人也曾走过这里。

很快，他们路过了那座黑压压的金属大门，隐约听到里面吵闹的音乐声。安德没有说话，怕会让她感到尴尬。虽然当时他也喝了不少酒，但还能依稀记得昨夜舞池里的她，累了也晕了，可还想继续跳下去，就把头倒在他的肩上，每当有人不小心撞到她，她就用手臂夹住他的身体来保持平衡，他能感到她的指尖在他背后轻轻抓过，他摸了她的头发，是因为她的头发刺着他的鼻子还有嘴巴，他必须拨开，他记得，她的发丝柔软滑顺，味道和希娅的很不一样。

“快到了。”安德示意她拐进一条狭窄的小道，就算是在白天，这条小道会看起来也会有些不安全，要是别的女孩，一定会犹豫不决，可是，丽卡露笑着走了进去，让他猜想着她对危险的定义，也许，在她心里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定义，她来自黄金时代，那些战场不允许她对死亡有所恐惧。

抵达后，再次正中安德下怀，烤肉店门庭若市，招牌不大，但香气扑鼻，丽卡露满意地点着头。只不过，排队等桌的人实在不少，已经挤满了门口能被招牌照亮的地方。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安德挤进店里，几步后就回头瞄着丽卡露，她左顾右盼，神情焦急，大概是因为店里纷纷攘攘的人流，让她的视线跟丢了安德。他觉得她的样子好笑，故意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喂，进来吧。”

丽卡露真被吓了一跳，一脸疑惑地站在原地不动。

“有桌子了。”安德抓住她的上臂。

丽卡露退后一步，像是要把手抽回，又马上放弃了。

“走啦。”安德昨天也曾无数次的拉着她、扶着她，这样的接触，对于他俩，好像真没什么奇怪的了。

丽卡露被他拖着，多少还是有些不情愿，身体微微后倾，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疑惑。

这店里的每一张桌子都坐满了客人，他们各个表情尽兴，随便憋上一眼都会刺激唾液分泌，只是，别说是桌子，这里看上去恐怕连张多余的椅子都没有了。

安德没松手，继续拉着丽卡露穿越拥挤的食客，向店铺深处走去。他们快要走到尽头，已经看到后厨的门，甚至隐隐听到里面厨师准备食材的叮咚声。

“到了。”安德停下来，放开丽卡露。

后厨门口的角落里摆着一张矮矮的小桌，两侧是一对更矮小的椅子。安德不停用眼神示意了好几下，丽卡露才发现它们的存在。

看她不知所措的样子，安德想笑。他坐下来，挥着手，让她也坐下。她却扭动身体，比划了几下，像是没办法把身体塞进玩具般的小椅子里。

安德觉得更好笑了——连死都不怕的大将军，还担心弯曲膝盖卷起身体地坐下来吗？

他站起来，帮她拉了拉座椅，好让她更容易地坐下。

丽卡露终于成功坐了进去，她双腿僵硬地伸直，姿势像是直接坐在了地板上。

“这是我们的专属位置。”安德得意地拍拍桌子。

才刚坐好，老板娘就亲自端上了热乎乎的烤炉，突然袭来的暖流赶走了门外凉飕飕的秋意。紧接着，几盘红亮的烤肉也摆上了桌。

丽卡露绽开笑容，她一定没想到，安德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安德，好久没来了，原来是忙着陪女朋友。”老板娘笑盈盈的，和安德很熟的样子，“你这女朋友，也太漂亮了吧，不会是电影明星吧？”

“不是不是，她是我的长官。”安德急忙解释。老板娘却一副不相信的表情，翻着眼睛坏笑。

“你忙吧，不用管我们，我们自己烤。”安德打发了她，就把几片烤肉摊在烤炉上，那嘶嘶啦啦的声响，引得丽卡露望眼欲穿。

安德翻着烤肉，动作十分专业。

“好了，尝尝看。”他把一片焦香的烤肉送到她的盘中，“这是店里的招牌——企鹅肉。”

丽卡露刚要把烤肉塞进嘴巴，又丢回了盘里。她拧起眉毛，看着安德。

“不喜欢？”安德又夹了一片给她，“这个呢？试试看，熊猫肉，也不错。”

丽卡露放下餐具，身体向后一倾，尽力和餐桌保持距离。

“怎么了？七十年前没有这些吗？那……我点松鼠肉给你吃吧。”说完，安德再也憋不住，大笑起来，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快流出来，断断续续地说，“逗……你……的，都是牛肉而已。”

安德又夹了几片给她。丽卡露也笑了。

安德松了口气，他卖力的表现，总算收到一点成效。他对自己今晚的表现满意，认为自己不仅手段高明，而且演技卓越。再加上烤肉，带着火焰的温度进入嘴巴，明明已经超出牙齿的承受范围，却身不由己地咀嚼尽所有的美味，最后带着一丝灼烧的痛苦咽下，这种满足的感觉，必能助他入选她的任务。

她一片又一片的吞着。安德不停的翻腾烤肉，却几乎供不应求。

“谢谢。”

丽卡露突然的一句，让安德立刻判断，时机已到，“刚刚，正坦统帅说有一个任务……”

“嗯。”丽卡露轻提嘴角。

安德知道，她听懂了，“等我一下。”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桌子，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瓶满满的酒和两个杯子，他给她倒了一杯，又开始帮她烤肉。

她喝了一口，没问这是什么酒，只是不停点头，眯起眼睛回味着，像是为盘中的烤肉找到了绝配的伴侣。

安德几乎可以肯定，她已经被这顿美食彻底打动了。

果然，她拿出设备，翻看起来。

安德心里彻底踏实了，这几个小时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知道，她在读着正坦统帅发来的任务指示，几百条未读的信息都没有处理，而现在美食当前，她却举起设备，就只有一种可能，她打算邀请他加入任务，马上就邀请。

“所以，是什么样的任务？”安德按捺不住地问出来。他已经迫不及待，忘记了炉上的烤肉，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期待着。

他看到，她认真地读着，眼珠不停转动。她的表情有些严肃，甚至凝重。几秒钟后，她垂下眼皮，陷入沉思。

她沉默了，静止了，盘中的烤肉和杯中的美酒，都不再吸引她。

“安德，对不起。”她抬起头，看着他，“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这次任务，我不能带上你。”

“为什么？”安德不相信，也不能接受。

“以我现在的情况，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丽卡露摸着自己的左臂，“我是说，我恐怕没有能力保护你。”

“保护我？”安德的怒气一下冲进大脑——他是需要保护的人吗？这句话简直是一种侮辱。

丽卡露没有立刻回话，低头继续吃着，下颚的动作生硬，似乎已经体会不到烤肉的味道。

她的神情复杂，让安德难以捕捉，却不经意的发现，有那么一霎那，她的眼睛闪过一丝紧张和绝望，就像面对生死关头，却完全没有做好准备。

“正坦的任务我必须一个人去。”丽卡露打断安德的思绪，“如果我能回来，我们再找机会合作吧。”

就算炉上的烤肉已经焦成一团，安德也不想再碰它们一下。他不再关心丽卡露的盘中还有没有食物，他只想跳起来，大声质问她、指责她——她一整晚都在戏弄他，不对，是两晚，昨晚也一样，他已经在她身上耗了这么多时间，就得到一个不明不白的拒绝。

他想把烤炉一脚踢翻，最好让那几块炙热的焦肉飞到她的脸上，再添几道伤疤。

这样还不够，他还要大声喊出神行海克，他知道，那个名字对她来说是一把利刃，可以绞痛她的回忆，让她泣不成声。他要喊上好几遍，用这把利刃不停刺着她的心脏，直到她痛不欲生。

安德把烧焦的烤肉捡出烤炉，他忍住了，虽然心中的挣扎让他胸口胀痛，他还是咽下了这团怒火。他重新放上新鲜的肉片，香气立刻赶走了焦味。

他低头翻着烤肉，默默调整情绪，他不能输，这样的机会恐怕一生只有一次。他相信，一定有转机，而且，他还有时间，他早就和希娅说好今晚有事不回家。他收起那把利刃，把它悄悄藏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