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好的酒,一杯怎么够?”
安德听到霍森长老对丽卡露说。他的行动已经很快了,晚宴接近尾声,当他看到霍森长老和丽卡露突然起身,一同向宴会厅门口走去,准备提前立场,就马上追了过去。
可是,他就只听到了这么一句,不过这也足够了,他已经猜到霍森长老要带她去哪里。
“没事。”丽卡露对安德摇头,明确表示不需要他跟着。但他肯定是要跟的,只是现在他们身边的服务人员太多了,他不能盲目。
“安德,希望你今晚还算尽兴。”霍森长老向他伸出手。
安德和他握了手,但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灯光下,他发现,之前对霍森长老的观察全都错了,他根本不是一位老人。他只是头发灰白,但皮肤紧致,眼睛也明亮,这样看,他应该不到五十岁。
一个服务人员帮霍森长老披上一件厚实的外套,又递给他两只崭新的酒杯,安德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霍森长老微笑着向安德点了头,转身走了。安德明白那是让他止步的暗示,他不会莽撞地尾随,但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丽卡露掉进他的陷阱。
“庞新月,你知道地窖在哪里吗?”他回到自己的桌子。
“当然。这里是我家呀。”庞新月看到安德回来,又弯起眼睛笑了。
“你家?”安德很惊讶,却也顾不上多问,“能带我去吗?”
“你怎么这么聪明!”庞新月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拉着安德就往外走,“地窖里一定还有,要不要拿杯子?算了,我可以直接用瓶子喝。”
“这里真是你家?”安德有点担心,霍森长老会不会就是庞新月的父亲,他犹豫着要不要把她卷进来,但被她这样拉着,他也实在停不下来。
“是,也不是,我从小在这里长大,不过,我爸爸去世以后,这里就不算家了,我只是还住在这里。”庞新月走得飞快,几乎小跑起来。
“抱歉,关于你爸爸。”安德心里踏实了一点,“那霍森长老是?”
“我姑父。”庞新月已经拉着安德走出了房子,冷风立刻吹透衣服,她却依旧兴致勃勃,一点都没有减速,“庞氏家族的第一位异姓长老。”
“异姓?”安德不明白,他觉得脚下冰冷,气温已经下降到足够让雪在地上累积厚度。
“不对,他也是没有姓氏的人。霍森就只是个名字。”庞新月踏在雪地上,蹚起白色的波浪,“不过,他还是当选了长老,所以,他赢了,我爸爸输了,但我们还是一家人,你肯定觉得奇怪。”
何止是奇怪,安德都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他无法捉摸这其中的复杂,但是为了安全,他还是要做好准备,“你姑父也在地窖里。”
庞新月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那又怎样?”
“等一下!”安德却站住脚,反抓住庞新月的手臂,“霍森长老和丽卡露将军可能正在地窖里谈话,你想不想听听他们说什么?”
“不想。”庞新月答得毫不犹豫,“我们拿到酒就走,好不好?”
安德没想到,这个女孩不好掌控,“那他们两个要是打起来,你想不想看?”
庞新月愣了一下,她好像不相信,但眼睛又立刻闪出好奇而又兴奋的光芒,“想!”
“那我们就要躲起来,等他们打完了再拿酒,明白吗?”
“好,走后门。”庞新月又拉起安德,调转方向,走起来,她越走越快,几步后,真的跑了起来。
安德被拉着,没办法,也跑着,天色太黑,他什么都看不清,却还是不禁赞叹,这座庄园究竟是有多大,连地窖都有后门?
地窖的后门是一对地门,藏在隐秘的角落里,安德相信,要不是从小在这院子里摸爬滚打,绝不可能找到。
庞新月蹲下来,用手拨开门上积雪,安德刚想帮他,她就把门来了起来,这一下,她用力过猛,差点坐在地上。安德想扶她,她却用手指轻按地面,自己站了起来。
“进来吧。”庞新月一只脚伸进地窖,显得迫不及待。
安德也伸脚探索了一下,确实有阶梯延伸下去,但却看不到,里面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他只能追着庞新月的脚步声,摸着两侧潮湿的墙壁,忍着腐朽的气息,慢慢向下走去。
“嘘……”庞新月突然停下来,安德撞在她身上,“到了。”
果然,又走了几步,安德就隐隐看到了亮光,那种摇动的光亮,一定又是火。
安德俯下上身,把庞新月的头也按低下来。他们悄声前行,火光下,霍森长老正在打开一瓶百年的陈酒,丽卡露站在他旁边,手握一支酒杯。接着,霍森长老小心翼翼地把酒倒进丽卡露的杯中,然后是他自己的酒杯,两只酒杯轻碰,四下无人,玻璃相撞地声音在寂静中回荡了好几次。
安德躲在一座货柜背后,上面厚厚的灰尘浸上他的衣服,他却一点都不在意,因为,这个位置太好了,不仅视野清晰,而且万一有状况,他还可以迅速介入,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身后的庞新月,他只能在她身上赌一把了,他贴近她的耳朵,把声音放到最低,“万千别出声。”
她点头。安德看到她的眼睛依旧闪着光,这对她来说一定是一场刺激的冒险游戏,而且,第一幕就把她惊呆了,因为,霍森长老转动手腕,将那杯珍贵的百年陈酿洒落地面,在他双脚前画出一条笔直的线。
“先敬我们逝去的爱人。”他伸出手,像是在邀请丽卡露同样这样做,“公主,请节哀吧。”
丽卡露身体摇晃了一下,然后低下头,酒杯紧紧握在手中。
“时间对冬眠者来说真是太不公平了。对公主来说,那场悲剧就像是三个月以前的事情。而实际上,七十多年已经过去了。”
丽卡露抬起头,双手却开始颤抖,酒在杯中来回晃着。
“唉,太可惜了,年轻有为的科学家,一代栋梁之材,这样的英年早逝,我只能说,是天妒英才吧。”
这句话让她的呼吸忽然变急促而沉重,连安德都听到了。
“不过,你们已经相伴了十年,没有辜负彼此的时间就是最好的告别,公主,你还年轻,要向前看。”
丽卡露扶住身边一叠装酒的木箱。安德急出了汗,这个霍森长老太可怕了,不管接下来他要做什么,第一回合他都赢了,他已经攻破了她的心理防线,让她的眼睛露出了急需酒精的脆弱,那种眼神,安德太熟悉了,只是现在,他对她的孤独和痛苦多了几分理解。
“相信我,时间会冲淡一切,我也曾经看着心爱的人死去,那种痛真是生不如死,我想过很多次要跟她一起去了,可最后还是挺过来了。”
丽卡露把酒泼向地面,霍森长老快速向后跳了一步,才没让酒溅到他的脚上。
庞新月笑得差点出了声,还好安德及时捂住了她的嘴。
“好!太好了!”霍森长老又给丽卡露倒了一杯,“我知道,黄金时代的传奇战士不会牵绊在个人情感上,毕竟,像公主这样有特殊才能的人,跨越了一百年,使命在身,责任重大,不容分心呀。”
“我只是个普通人。”丽卡露把酒杯送到嘴边,犹豫了一下,又拿开了。
“普通人?”霍森张老挤出一点笑容,“公主一出生就不是普通人。不过,离开阔山以后,童话故事就结束了,十五岁上战场,一战成名,二十六岁做将军,拿下黄金时代唯一一枚和平勋章,这样的成就恐怕只能叫做传奇。”
“时代推动了我们这代人,我只是比较幸运。”丽卡露已经恢复平静,杯中的酒也平稳不动。
“黄金时代,确实伟大!”霍森长老却晃起酒杯,“人类历史上有两个伟大的时代,一个是黄金时代,公主知不知道另一个是什么?”
丽卡露即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她只是淡淡一笑。
“是信息大爆炸时代。”霍森长老急切地回答了自己的问题,“黄金时代造就了像公主这样的英雄人物,但是,在信息大爆炸时代,人人都是英雄。”
丽卡露安静地听着。
“那个时代,人们生活在信息的海洋里,无穷无尽的知识唾手可得,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分享、学习和创造,各个领域飞速发展,世界日新月异。说到这里,我一定要问一句,公主,你醒来后,生活还适应吗?”
丽卡露点了头。
“当然如此。可是,如果是在信息大爆炸时代,不要说七十年,就算离开七年,也不可能适应。因为,科技的发展实在太快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像是在和科技赛跑,时而紧跟,时而超越,一旦落后就会被立刻淘汰。想想那是一种怎样的乐趣呀?”
霍森长老长叹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他看着丽卡露,好像期待她说些什么,但她只是抿了一口酒,始终沉默着。
“可悲的是,人类永远逃脱不了阶级的诅咒。”霍森长老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所有的文明里,人类都只分成两类,一类是玩游戏的人,另一类是制定游戏规则的人。一旦玩游戏的人威胁到了制定游戏规则的人,游戏规则就会改变,制定游戏规则的人绝对不会让玩游戏的人掌握关键资源,纵观历史,一贯如此,唯有信息大爆炸时代例外。”
这一杯,霍森长老又很快喝掉了,他没有急着添酒,而是举着空杯,专注地看着丽卡露,好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像公主这样拿枪的人肯定不会同意,五百年的经验告诉我们,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不是让统治军闻风丧胆的大规模武器,而是信息和美貌。”
霍森长老停下来,他慢条斯理地拿起酒瓶,让酒缓缓流进自己的杯里,之后就继续注视着丽卡露,似乎还在等待她开口。
“这两种武器我都没有用过。”丽卡露又抿了一口酒。
霍森长老大笑一声,“倾国倾城,倾世界,公主何不试试看?”
丽卡露腼腆一笑。
“在信息大爆炸时代,人人都可以轻易获取任何信息,人人都可以随时随意改变自己的容貌,眼看人类就要实现真正的自由和平等,制定游戏规则的人终于坐不住了,为了保住他们的阶级,游戏规则必须马上改变。”
霍森长老和丽卡露碰了酒杯,两个人都干了这杯酒,霍森长老又把它们添满。
“那惊天动地的大规模武器销毁进程,其实只是一个连锁反应。制定游戏规则人真正想要销毁的人们手中的信息和美貌。但是,夺走这两种资源,几乎必定会引发战争,而以当时的武器量级来看,战争就等于毁灭。所以,制定游戏规则的人宁愿无限期的延长战争的时间,也要事先销毁世界上所有的大规模武器。”
霍森长老又叹了口气,“之后,就有了像公主这样的人——超级战士,用身体代替武器,来打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霍森长老停顿片刻,他和丽卡露各自啜着杯中的酒。
“看看这个世界吧。”霍森长老把酒杯放在身边的木箱上,双手抱在胸前,“新的游戏规则给我们的物种带来了什么?制定游戏规则的人自私而又自负的把人类社会拖入了倒退的轨道。所谓的和平年代,根本是人类历史的耻辱。从直立行走以来,我们还从未停滞不前,一次都没有过,更不用说倒退。而在这短短几十年间,我们的科技就退回到了信息大爆炸时代以前的水平。”
霍森长老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放回去,他向前跨了一步,近距离直视着丽卡露,“人类病了,我们的世界病了。必须阻止倒退,让一切重新焕发活力。公主,你愿意加入庞氏家族,和我们一起拯救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