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卡露感觉身体漂浮在空中,包裹她的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刚刚还有一阵令她恐惧的疼痛,现在已经完全消退了。
她感到难以形容的舒适,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是放松的。她想就这样躺着,是生是死都无所谓,她只贪恋这一刻的安逸。
再多睡一会儿吧,她猜自己是在梦中,一个没有内容的梦,可是,梦多少都会有些情节,现在为什么只有无际的黑暗?难道这不是梦,而是死亡?
她试着睁开眼,或者抬起手,都做不到,身体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黑暗之前是什么?她竭尽全力回忆着。
黑暗之前当然是光明,太阳的光,带着温度,让她溢出太多汗水而浸湿了衣服,不,那不是阳光的温热,而是火焰的炽热,浓烟封锁了她的视野,她在和火焰赛跑,她输了,火焰也输了,空气战胜了一切,只因它在狭小的空间里聚集了巨大的热量,才能爆出如此可怕的能量,将她冲击得双脚离地,接着,重重摔落,之后,就只剩黑暗,还有企图吸干她脑浆的耳鸣。
是生是死,她仍旧不知道。更糟糕的是,尖锐的耳鸣声在被记起的霎那卷土重来。她头痛欲裂,舒适的感觉烟消云散。她全身紧绷起来,眼皮也开始抖动,最终它们慢慢离开了眼球。
她的眼前是一片洁白。她知道,那是天花板,还有冷酷的灯光。她把眼球轻轻转向右侧,那里有一扇窗,窗帘紧闭,缝隙里也是漆黑的,大概,此时正是夜晚。再往右一点,熟悉的仪器,滴答作响,几条管道中流淌着颜色各异的液体。
她舒了口气,自己还活着,这里是医院,统治军的医院,这间病房她好像以前也住过,又或许并没有,只是所有的病房看起来都一样。
那些管道连接她的身体,将各种药物输入其中。目前,她的头还没法变换角度,去寻找那些连接点。她能做的只有把眼球微微调转方向,向左侧看去。
她的左侧坐着一个人。那个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把眼睛闭起来,努力赶走这该死的幻觉,而再次睁开时,他还在那,歪坐在一座小小的沙发上,手托着额头,睡着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受了很重的伤,断手断脚?还是什么更惨的?要不然,他不会来。因为她不允许。
她记得,就在两个月以前,她把他从医院赶走了。她从来都是医院的常客,每次受伤,他都要来陪上一天半天,他的工作也很忙,她不愿他浪费时间。
她还记得他睁大眼睛,惊讶的反问——这怎么能算浪费时间?
一直以来,两个人都是聚少离多,好不容易盼来的约会,还总被媒体打搅,他说,医院是最好的二人世界了。
她当时气得半死,她在病房里躺着不能动,全身插着管子,好几天没洗澡,这算什么二人世界?活了三十几年,还是不懂女人,难道他真的十年都没交过女朋友,一直等着她?
这十年,她的变化惊天动地,她都不记得自己十年前的样子了。可是,他却完全没变,还是和第一次遇见时一模一样,他常常因为冒出一根白发而抱怨自己老了,大概只是撒娇吧。他一点都不老,他的脸,不管是什么样的表情,都会驱动她心跳,一路加快到崩溃边缘。
通常情况下,她是能够及时克制的,可是现在,她的心跳好像真的失控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睡着的样子。
右侧的仪器开始哔哔报警,她的心跳应该已经超过了安全水平。她听到液体滋滋滚动的声响,更大剂量的药物顺着管道流入身体,她的眼皮沉重了,黑暗再次降临。
这次她站着,双脚有力,虽然四周还是漆黑一片,但她好像可以移动,本能的去寻找光明。
然而,她很快停下来,那不是她的本能。她的本能是寻找目标,她必须知道她在哪里,敌人是几号反抗军,这样才能完成任务。
她刚准备好好思考,头痛就猛烈袭来,几乎要把她打倒,随后,耳鸣声也如期而至。这种折磨就像身边的黑暗,看不到尽头。
然而,黑暗突然就来到了终点,它像被一阵飓风卷走了,又像被一头巨兽吞噬了,光明取而代之,而且更加残酷,她用手遮住了双眼。
她勉强看到脚下的土地,贫瘠,毫无生机如末日一般。渐渐,她适应了光明,放下手,向远处望去,却是一片生气盎然的高山。
这样的环境,不寻常,不和谐,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惴惴不安,甚至害怕,她想回家,哪怕所谓的家,只是一间小小的宿舍,她一秒也不想再留在这里。
可是,她不能走,栀子站在她身后,还有正坦,他们是她的左右手,帮她拿下了一个又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她回头看去,她的整个团队都在,他们正等着她的命令。她想进攻,斗志不能在烈日下白白消耗,但又犹豫,等着他们的敌人到底是什么?
“丽卡露……丽卡露……”
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一个陌生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她又回头看着栀子和正坦,他们依旧剑拔弩张,并没有被那来历不明的声音干扰,也许,他们听不到。
她的眼球转动起来,眼前的景物化成一团白雾。她努力了很久,终于把眼皮抬起了一点。
眼皮的缝隙间还是那张让她心跳过速的脸,他站在病房门口,对面是身穿雪白制服的医生。
一时间,她感到有些遗憾,怎么不是迪南医生?如果迪南医生在,她肯定能好得更快一点。不过,她也明白,统治军有那么多医生,不可能每次都幸运地落在迪南医生手上。
她不得不承认,她感觉很不好,也许真是因为这位医生水平不够,又或许,是因为未完的梦境正在召唤她回来。她想念黑暗中的漂浮,却睡不着,只能虚掩双眼,听着门口的对话。
“已经二十四小时了。要不要再做一些检查?”他的声音熟悉,嘶哑中带着几分焦虑。
“所有的检查都做了。真的只有轻微的脑震荡。”这个声音刚刚听到过,原来是医生在梦里喊了她的名字。
“不是还有肩骨和两根肋骨断了?”
“已经好了。没有超级医疗,哪里来的超级战士?通常情况下,她已经可以回到战场上去了。”
“那她为什么还没醒过来?”
“你不要着急。遇到这样的事情,心理上的创伤肯定大过身体上的,她可能还没准好醒来。”
“那怎么办?心理问题要怎么治疗?”
“我会安排心理干预,不过要等她醒来,才能进行。”
“那我们现在还能做些什么?”
“和她说说话吧,也许她能听得到。但是,千万不要提到阔山。”
这些话在她脑海里翻滚起来,黑暗像一阵巨浪将她淹没,她在其中坠落,坠落,不停地坠落,这是要去哪里?地狱吗?
火焰,咆哮,混战,敌人的数量太多了,撤退,否则全军覆没,不行,必须完成任务,巨兽已经完工了,没人知道它究竟有多大的杀伤力,没时间准备第二轮进攻了,这次只能成功。
代价是什么?能承受吗?杰凯倒下了,就在她的身边,她却无能为力,他那么年轻,还是孩子。
她的大脑麻木了,不能思考,肌肉的记忆让她屹立不倒,仅此而已。
撤退,作为一名指挥官,这是唯一的选择。
可是,神行海克将军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摧毁敌人的大规模武器。
按计划执行,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
“老大……老大……”正坦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她环顾四周,却不见他的身影。
“老大,不是你的错。”正坦的声音柔和,绝对不是战场上的嘶喊。
她听到他在叹气,一声又一声,她知道,他就在她的床边。
然而,她还有一半的神智留在梦境里、战场上、阔山反抗军的地下实验基地里。
“是敌人提前启动了自毁装置,不是你的错,真的。”正坦的声音颤抖起来。
她很清楚,他在床边坐了很久,但她始终没睁眼,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最后,正坦走了,她听到门打开又关上。她睁开眼睛,房间里没有人。她猛地坐起来,看到自己的设备就在床尾的桌上。她翻身跳下床,一把掉了所有的管子,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抓起设备,翻看起来。
铺天盖地的消息——统治军在阔山取得历史性胜利……和平年代以来首次发现大规模武器……已经被被统治军成功摧毁……最后一位公主率领团队消灭阔山反抗军……她对绝对统治的忠诚将被永远歌颂。
是这样吗?她不确定,记忆、梦境和现实好像纠缠在一起。她打开任务指示——任务已完成,下面是长长的阵亡名单,她忘记了呼吸,这些名字都曾经鲜活的围绕在她身边,现在都变成了尸体吗?不,他们和巨兽一起葬身在阔山的地下,连尸体都没有。
太多了,她的手指一直滑动,却怎么也不见底。她不想再看下去,却停不下来,她必须知道那个名字在不在名单里。
——栀子,她的手指停在这个名字上,颤抖起来。她返回确认这真是阵亡名单?是的,没错,她再次找到栀子这个名字,手颤抖得更加剧烈,设备滑落,掉落地面,摔出一道裂痕。
她想哭,却没有眼泪,她想吐,跌跌撞撞闯进洗手间,把头埋进马桶里,却连一滴胃酸都吐不出来。这是怎么了?眼泪,请出来吧,不然,她就只能用撕心的大喊,来宣泄悲痛。她扭曲五官,一滴眼泪终于从眼角涌出,接着,眼泪一发不可收拾,她趴在洗手间的地板上,哭得全身抽搐。
“丽卡露!”他的声音惊恐,也没能打断她。
他把手中的咖啡直接扔在地上,洒了一片,还是没能打断她。
他把她抱起来,艰难地送回床上,她仍在歇斯底里的哭喊着。
他一只手握紧她,另一只手不停按着呼叫医生的警铃。
几名医生冲进病房,熟练地把各种管子再次接入她的身体。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回到黑暗的梦境里。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失误了,栀子死了,他们都死了,是我失误了,是我……”她不断重复着,直到再也没有力气张开嘴巴。
她不知道,这些医生这次做了什么,她的身体不能动了,眼睛也不能再流泪,但她醒着,不仅感到他们在她身上进行的各种检查,更听到他们紧张的交谈。
“马上进行心理干预。”
“要通知神行海克将军?”
“当然,他必须在场。”
“可是……”
“没有可是,现在只有神行海克将军能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