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丽卡露不相信,自己会站在总部大楼的门前哭泣,众目睽睽之下,居然还靠在安德的肩膀上?
“上车。”安德一只手伸进她的披风里。
丽卡露感到一股力量,支起她的脊梁,把她一路送进了车。她把身体摔在座位上,全身没有一块肌肉在听她的指挥。
安德关上车门,就立刻发动车子,“先离开这里”
说完他就单膝跪地,双手按在她座位的两侧,胸膛顶着她的膝盖,“有什么我能做的?”
丽卡露摇头点头又摇头,来来回回好几次,她想要的只是一个肩膀,可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弄湿安德的衣服?她不打算所求,身体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她伸出手,无能为力的向他靠近。
“等一下。”安德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推到椅背,接着就坐在了她对面的座位上,膝盖架着肘部,身体前倾,双手紧握在一起,“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论什么,也不关安德的事,丽卡露决定沉默,然而,身体再次背叛她,咸涩的泪水倒灌进鼻腔,咽喉深处发出微弱的呐喊,“我不能上战场了!就连死都不能给我吗?”
安德低下头,不看她,“为什么那么想要死?”
“小勇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丽卡露不想这么说,她甚至什么都不想说,但是,泪水已经堵塞喉咙,她咽下后,声带的部位就失去了知觉,“我只想死在战场上,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安德不说话,默默注视着她,突然,就停了车,“走吧。”
“去哪?”丽卡露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水。
“吃东西。”安德打开车门,下了车,又弯腰对她说,“吃饱了,再去死。除了战死,还有很多别的死法。”
“吃什么?”丽卡露完全控制不住双脚,发问时已经站在了街上。
“吃了就知道。”
说着,安德就用手指敲开了身后一扇虚掩的小窗,里面递出来两只托盘,他两手各举一只,丽卡露踮起脚,想要一睹盘中的内涵,他却抬高手臂,就是不让她看。
“坐吧。”他在路边席地而坐。
“就坐这里吃?”丽卡露站在他旁边,犹豫着,她的面前车流穿梭,背后人群熙攘。
“对呀,路边摊当然要在路边吃。”安德举起手,把托盘送到她面前。
丽卡露接过来,就往嘴里猛塞一口,牙齿开合,咸烈的汁水立刻激活了她舌尖的每一个细胞,那是一种美妙的感觉。
她坐下来,忍受着地面的冰凉,只有大腿外侧接触到安德身体的那一小块是温暖的,她又吞了一口,“这是什么?”
“告诉你,你就不会吃了。”安德向她靠近些,让她感到更多的温暖。
丽卡露闭上眼睛咀嚼着,只觉得像是焦香的烤肉,但睁开眼睛,那盘黑乎乎的不明物体,却让她明白,她只是吃到了一口回忆,“不是路边摊,就是街边小店,对吧?”
“明天你要是还活着,我就带你去吃烛光晚餐。”安德指着远处一坐高耸闪亮的大楼,“就去这城市里最有名的餐厅。”
“那我考虑一下。”丽卡露忍不住偷偷笑了。
“要不要,把想做的事情列个表,都做一下,再想死的事?”安德嘴里塞满食物,手中的盘里已经所剩无几。
“我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了。”丽卡露低头看着盘子,不再动手。
“怎么可能?”安德已经吃完了,把盘子放在一边的地上,“人生哪能没有遗憾?你想想,要不要再去一次动物园,吃颗棉花糖什么的?”
丽卡露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
“这也太好猜了。”安德抢过一块她盘中的食物,“从小就是孤儿,又早早进了学院,经历都大同小异。”
安德也是孤儿——丽卡露之前不知道,她瞄了他一眼,觉得心里不好受,胃里好像也不好受,她低头看着盘子,“安德,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
等不及安德说完,丽卡露就把盘子塞回给他,按着地面,站了起来。
她感到胸口一阵火热,逆流而上的液体把她的喉咙割得生疼。
“怎么了?”安德扔下盘子。
丽卡露说不出话,那液体味道诡异,迅速充满口腔,她弯曲上身,一只手捂住胸口,竭尽全力忍耐着。
安德站起来,抓住她的肩膀。
她不想吐在安德身上,可是,来不及了,两腮已经承受不住压力,口中的液体一下子喷向安德的胸膛。
“你……吐血?!”安德低头看着衣服上的印记。
丽卡露剧烈的用嘴大口呼吸,每一下都长短不齐,她模糊地看到一片深红,伸手擦着,艰难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安德用力把她揽到身前,按住脖子就往车里塞,“快走!去找星星医生。”
“我不要……”丽卡露肩膀一侧,摆脱安德的手,脚步跟着旋转,把身体闪到他的身后。
“你吐血呀!”安德左手右手各出一次,都被丽卡露敏捷地躲避,他没抓住,面露愠色,“真的想死吗?”
丽卡露一个滑步,便制服了安德。
他失去平衡,连连后退,身体后仰,背部撞在车门上。
她跟上去,用肘顶住他,“我就是想死!你早就知道。”
安德动弹不得,手脚都被丽卡露锁死,“大街上,不要这样……”
一阵风,把丽卡露的披风高高扬起,她放开安德,后退一步,抬起下巴,看着他。
“星星医生给你用了什么药?”安德拉了拉衣服,“怎么比喝醉了还难搞?”
难搞就不要搞——丽卡露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说出口。她转身要走,却发现身后已经排起了围观的人墙。她双拳紧握,嘴角带血,披风在身后飘摇,这样的画面对路人来说,应该已经足够热闹,更何况,对面的安德还在挣扎着站直身体。
“上车!”安德的声音愤怒而绝望,他上前一步,狠狠握住丽卡露的手臂。
这一下,差点让她晕厥,她抽出手臂,抱在胸前,猛烈的疼痛沿着血管刺进心窝。
安德举起双手,长大嘴巴,好像犯了大错,又不敢相信。
丽卡露觉得他的样子好笑,视线却很快遗失了他的脸——她已经跪在地上,扑通一声,膝盖却没有知觉。手掌湿润了,她低头看着,五只手指都在滴血。她拉开袖子,伤疤已经血肉模糊,还是自己的视线模糊,她分不清。
围观的人群传来几声尖叫,然后是安德在她耳边说着对不起。
她忽然发现这样也挺好,几个小时以前,星星医生说过,这个伤疤如果再次发作,就会要了她的命,没想到,这么快,那就顺其自然。
她的脑海里闪过那个婴儿的小脸,只是看了一下它纯净的眼睛,她就下定决心,救下它,它不该随着飞船毁灭在寂寞的太空中,它的生命还有无限可能,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一定已经度过了精彩的一生,她感到欣慰,对于那样一个无辜的小生命,一只手臂算什么,以命换命又算什么,更何况,她已经活够了,杀够了。
谢谢你——她在心中对那个小小的生命不断重复,她感谢它在当时给了她生的希望,又在现在给了她死的机会。
只是,她不能在这里结束自己,她甚至都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一条不知名的街道的路边上,不行,她必须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尊严,她抬起头,看着安德,“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