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室里静悄悄的,暖气打得燥热。
安德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又忽然坏笑起来,“谁都不相信?连我也不信吗?我可是陪你出生入死过的,一起闯过庞氏庄园,打过蒙面杀手,庞氏家族要是再……”
丽卡露捂住他的嘴,“今晚不说这些,好吗?”
安德点着头,把她的手拿下来,“你难得放松,不说这些有压力的事了。”
他站起来,向丽卡露伸出手,要拉她起来,“走吧。”
丽卡露歪头看着他,“去哪?”
“吃东西。”
这话听着熟悉,她低头一笑,“不饿。”
“我饿。”安德的手抬着没放,“都快十二点了,我没吃没睡,一直陪你玩,你说,你是不是应该陪我吃饭?”
“好吧。”丽卡露握住他的手,没想到,他猛地一拉,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安德已经走到了门口。
“怎么?”他回头问。
“没事。”她捡起地上的毛巾和水瓶,跟了上去。
如她所料,果然又是一家巷弄深处的无名小店,门口摆着几张小桌,要不是因为初冬的深夜寒风瑟瑟,丽卡露还真想坐在那些小桌旁,体验一下伴着月色的宵夜。
犹豫了一会儿,他们还是选择了里面的桌子。一坐下,丽卡露就笑了,“这种地方,你是怎么找到的?”
安德拨了一下头发,像是受到了夸奖,“在总部混得久了,自然就知道什么时候要去哪里觅食。”
“嗯……”丽卡露点头表示同意,而眼神又不太同意,她也在总部混了很久,却一家类似的小店都不知道。
“你以前也住过总部的宿舍吧。”安德似乎一眼看穿了她那一点瞬间的小心思,“当时都吃些什么?”
“食堂。”丽卡露不假思索地回答,“还有宴会。”
“宴会?”安德愣了一下,捂着肚子,笑起来。
“就是应酬。”丽卡露急忙解释,她并不是在讲笑话。
“你又不会喝酒,又不爱说话的,应酬时都做些什么?”安德还是当成段子在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丽卡露手指轮番敲打桌面,眼珠转了一圈,也没想好还要怎么解释。那时候,只要她想,每天都有应酬,她躲还来不及,哪里还在乎去了到底做什么。
然而,今非昔比,今晚的月亮又特别美,她抬起头,透过窗子,望了一眼,不想再拉扯过去的话题,“这里有什么好吃的?”
“我帮你选。”安德说完,挑了一下眉,带着一阵风似的飞走了。
长了一头金发,看上去那么柔软,却是个个性霸道的家伙,丽卡露回想着和安德吃过的几次饭,好像从没见到过菜单,他一向自作主张,不过,点来的东西倒是一次都没让她失望过。
这次也不例外——
刚出锅的汤面,由安德亲手端到丽卡露面前,香味随着热气,立刻包围了她。
看到安德眯眼笑着,再看看碗里清亮又不失浓度的汤底,丰富的配料,还有洁白的细面,丽卡露不得不承认,他那份霸气还是有些道理,这一碗,清淡而不单调,好像比星星医生那一桌大餐更能抚慰她的肠胃。
“希望别再把你吃到吐血。”安德半开玩笑地说,眼神却略显紧张地打量了一翻她的状态。
当然不会,丽卡露只是摇摇头,没有说出来,不过,要是安德面前的那碗,就不一定了。她没想到,安德偏爱重口,油亮的红汤宽面,他吃起来的样子,就像吸血鬼在撕咬猎物。她直直地盯着,直到他的碗见了底,就像看了一场电影,不知不觉的,把自己那碗也吃完了。
“走了。”安德擦擦嘴巴,就站起来,急着要走。
“去哪?”丽卡露很意外,她还想在这间温暖的小店里流连一下。
“送你回家。”
“现在?”
“当然。”安德说着,已经上了手,丽卡露不知怎么的就被他从座位上弄了起来,推着往外走,“大病初愈,已经熬到凌晨了,快回去休息。”
丽卡露嘴上说着不累,但是一上车就不争气地睡着了。胃里的热量,让她全身舒展,虽然路程只有十几分钟,却进入了安稳的深层睡眠。
她感到安德轻轻抓着她的肩膀——应该是到了,却赖着不肯睁眼。
没想到,安德真的松了手,任她在车上又睡了一会儿。她正要飘进一场美梦里,安德又抓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睁开眼睛看到安德的脸,又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突然有个诱人的想法,挤进她的大脑——要是就这样在安德的车上睡一夜,盖着他的外套……还没想成画面,她就强行把这个可笑的念头赶走,拉开他的外套,坐直了身体。
“还好吗?”安德接过外套。
“嗯。”
这话听上去关切得好像她随时都会死掉似的,丽卡露简单说了声再见,匆忙下了车。
外面的空气,不仅凉,而且爽,一下子钻进鼻腔,虽然有点微微的刺痛,更多的还是沁入心脾的畅快。丽卡露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接着就觉得肩膀一沉,回头看去,安德的外套已经搭在了她的肩上,他站在她身后,手还留在外套上面。
她担心他再说出些什么“别着凉”之类更加关切的话,就没拒绝他的外套,一路逃回了家。
进门后,忘了第一件事应该是开灯,她摸黑潜到窗前,带着一股做贼似的心虚,就想看着安德的车尾灯渐行渐远,却发现车原地没动,安德正靠在上面,抬头望着她的样子。
她吓得马上躲到墙后,想想不对,房间里一片漆黑,从楼下肯定什么都看不到。她开了灯,又跑回窗前,安德已经转身上车,快速驶离了她的视线。
天哪,这么俗套的情节,也值得回味?丽卡露躺在沙发上,嘲笑自己。她打了个哈欠,又裹上安德的外套,一翻身就睡着了。
第一次,在她的梦中,没有了硝烟四起的战场,不见了淌着鲜血的尸体,肩膀上无形的重负卸下了,换成了一双温柔的手,紧绷的神经不再反复计算胜败得失,改而关心起了口腹的贪欲。
一觉醒来,天空高了,云彩散了,空气软了,时代变了,她接受了。
楼上楼下各晃一圈,她盯上了桌上那台复古咖啡机,买来之后从没用过,也不知道怎么用,不如研究一下,抽屉里三袋产地不同的咖啡豆,反复观察,艰难抉择,一番鼓弄之后,终于做出了一杯苦尽甘来的咖啡。
她端着杯子,站在高高的落地窗前,俯瞰楼宇车流,疲于奔命,拥挤不堪,渐渐意识到一个惊人的事实——她是一个富有的年轻人,在一个庞大的组织里身居高职,而这个组织却不求回报,给她放了一个无限期的长假。这是命运和她开了一个漫长的玩笑吗?
命运这个混蛋,愚弄了她二十几年,几乎榨干了她的最后一滴血,现在俯首称臣了?她品了一口咖啡,淡淡地笑了。不仅如此,命运还殷勤了一把,怕她寂寞,附赠了一个安德给她。她又喝了一口咖啡,却呛到了,命运未免有些太过积极了吧,一大早,就把安德送来了。
丽卡露看到,安德的车停在了她的公寓楼前,他下车跑进大门里。她来不及整理刚睡醒的狼狈,慌张给他开了门。
“早!”安德的笑容比清晨的阳光还要绚烂,没给尴尬留下一点可乘之机,“哟,这么香。”
丽卡露还在愣着帮他编造不请自来的理由,安德已经进门坐在了沙发上,拿起她刚刚放在茶几上的半杯咖啡,喝起来。
“哇,绝了!”他边喝便赞道,“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你……”丽卡露一时失语,她还没决定要不要接受这份命运献上的“大礼”。
“来拿我的外套。”安德几口喝干了咖啡,拎起摊在沙发上的外套,走到她面前,“好盖吗?”
丽卡露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安德装作没看见,绕过她,向门口走去,“昨天太晚了,赶不回家,就在临时宿舍凑活了一夜,今天还得出门,只能来找你拿外套喽。”
他在门口转过身,“又降温了,你不希望我着凉吧,我要是病了,可就没人陪你训练了。”
他穿上外套,“晚上九点,我来接你。”
“去哪?”丽卡露半天才插上一句话,还被安德嘲笑了。
“训练呀。”他靠在门框上,盯着她少有的迟钝表情。
“你不是说周四有事?”丽卡露调整了呆滞的神态,故意眯起眼睛。
“对,今天算例外,我把事情都排在白天了,晚上腾出来陪你练,不过仅限今天,之后每周四还是全天的事。”
丽卡露觉得自己没权追问——什么事?晚上九点都完不了?却忍不住胡思乱想了一整天。直到安德准时出现在她的门口,燥热的训练室里挥汗如雨后,淋浴时在狭小空间里得以短暂独处,她才找回内心的宁静。紧接着就是难以抗拒的街边宵夜,而且又是一家全新的小店,就像一次探险,回程车上任性的小憩,月下无言的道别,为这一天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只是,丽卡露没告诉安德,短短两三个小时的训练是远远不够的,没有任务的时候,她每天的训练量都在八小时以上,即使伤病,也要保证基础练习,各种性质的工作要是占用了她的训练时间,晚上全得补回来,日复一日坚持了十一年,已经是刻进骨头里的习惯,就算现在变成了大闲人,也没法说改就改。
所以,白天她就背着安德自己练了,可是,不出两天,就被逮个正着。
周末,在她眼里从来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该训练还是训练,任务指示一出,就马上出发。
不过,安德显然不这么认为,周六上午十点,他大方地再次不请自来,不仅贴心的给她留出了睡懒觉的时间,还替她计划好了一整天的行程。
“先去吃个早午餐,然后逛动物园——真正的动物园,要用脚走的那种,晚上就去夜市吃。”
早午餐?就是从早上吃到中午,专门用来帮闲人浪费时间的活动,丽卡露思量着安德这一串计划——动物园,感觉像是被他抓住了缺失童年的软肋,至于夜市,那么多人的地方,她从来不敢去,这个,他应该不知道,只是恰巧蒙上了三个对她充满诱惑的全新尝试。
她心动了。不过,她穿着训练服,又大汗淋漓、呼吸急促,心境有些窘迫。
安德丝毫没有要揭穿她的意思,找到了她的咖啡机,“快去洗澡呀,先告诉我咖啡豆在哪里。”
丽卡露平生第一次为了吃喝玩乐中断训练,愧疚感追着好奇心在心中悄悄地打了一仗,焦灼时,被前来支援的味蕾彻底击溃——慢慢吃的食物在上面留下了深深的痕迹,让她久久不能忘怀,直到遇见了动物园里大朵的棉花糖,还有热狗和冰激凌,更厉害的是夜市里的新奇小吃,虽然她一个也不认识,却来者不拒,最后真的吃不下了,安德又用一碗冰凉的甜汤拯救了她。
回到家时,愧疚是个什么样的感觉,她早就忘了,掏空心底就只剩一种情绪,要找个词来形容,最贴切的就是“开心”。
因为接下来的周日也是同样的开心,让她的周一略显难耐。可是没想到,周二安德就请了假,给她加开了一场周末的旅程。安德第三次请假时,她觉得不好意思,他却说因为这段时间雨者出差到了另一个城市,他闲得很。
闲着闲着,这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开始在她身体里生根发芽,自然生长起来。慢慢的,她发现,总结下来,晚餐总是一天当中最大的惊喜,可是今天,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晚餐的环节却很不寻常。
首先,安德没来接她,还霸道的指定了她要穿的衣服。他帮她叫了出租车,又花小费隐藏了地址,搞得神神秘秘。然而,丽卡露一下车,就认出了这个地方。
安德站在门口等着,帮她打开车门。
“这里竟然还开着!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家餐厅?现在还难预定吗?多少年了?”
丽卡露给了安德一堆问题,他却只回答了最后一个,“一百年了,和你一样老。”
丽卡露自行解析了其他问题,首先,安德为什么知道她对这家餐厅情有独钟,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天过量的止痛药让她神志不清、记忆模糊,安德趁机问了她,他还挖到了多少她的小秘密,她不敢去猜想。然后,显而易见,这家餐厅难预定的程度丝毫不减当年,虽然安德神奇地搞到了桌子,他们进去后还是要在候客区等待一会儿。不过,这里火爆了一百年,是有原因的,就算是在候客区,也绝不会让客人干等着,他们刚把身体陷入柔软的沙发里,侍者就递上了闪亮的香槟。
丽卡露欣赏着天鹅颈一般的酒杯和它里面金黄色的液体,还有那些不断奋力向上飘摇的气泡,你争我抢,就像一场小小的表演。
与此同时,她并没有忽略身边的安德,他今晚很不一样,一身衣服,过于稳重,完全不是他的风格,却被他驾驭得完美。她忍不住看了又看,偷偷透过酒杯看,还发现周围有些客人也在看,她撇撇嘴,毕竟,他那头金发实在太扎眼了。
“看什么?”安德不仅戳中了她眼睛上的小动作,还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这太像约会了吧……”丽卡露象征性地抽了一下手,本想开个玩笑,缓解一下紧张,安德却一点都没笑。
他五指张开,和她掌心相贴后,又扣紧,盯着她的眼睛,嘴唇轻动,“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