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安德,安德……”正坦翘起腿,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再柔软的沙发,他也能坐得笔挺,“该怎么告诉你呢?”
丽卡露依旧望着窗外,那对黑天鹅已经远远的融为一点,向着天边、山脚与溪流的交汇处浮去,最终消失在一线淡红的夕阳中,千里之外,总部所在的城市刚刚过了午夜,安德可能睡下了,也可能还怨恨的醒着,她不知道,几个小时的分别,恍如隔世,她快要记不起他的模样。
“老大,还是先坐下吧。”正坦探身轻拍对面的沙发,“久站对你的腰伤不好。”
“你还记得?”丽卡露感觉身体陷进沙发里,就像坠入沼泽,要倚着扶手才能支起上身。
“当然。”正坦微微垂下眼皮,“那可是我第一次上战场。”
他低头按了一下设备,缤纷的小食和饮品再次摆满了沙发间的矮脚桌,它们骄傲而完美的样子让丽卡露感到审美疲劳,提不起一点食欲。
“那年我十九岁。”正坦也没动桌上的食物,“我比你大一岁,但你是我的学姐,学院里的风云人物,我一直很仰慕,第一次上战场就害你腰伤复发,当时,你从那只大风车上摔下来,我真是……”
正坦顿住了,提起嘴角,淡淡一笑,“说了不叙旧,年纪大了,想起年轻时的事,情绪就会激动。”
丽卡露摇摇头,对她来说,谈什么都比正坦介入她和安德之间好。
“第一次总是永生难忘的。”正坦直了直后背,“我很抱歉,他们篡改了你的第一次。”
“没关系。”丽卡露打了个呵欠,“本来也没人知道真相。”
“传奇战士一人击溃五百反抗军,难道不是真相?”
丽卡露只是摇头,不想再说。
“水库之战——黄金时代的转折点,统治军第一次消灭一整支反抗军,这个故事激励了我一辈子。”正坦盯着她的眼睛,上身前倾,把手架在膝盖上,等着她的解释。
“死在我手上的大概五六十人,剩下的都是被飞行器压死的。”丽卡露抿着嘴唇,“反抗军也没有全部消灭,他们只是投降了。”
“所以,传奇战士一战成名的故事是假的?”正坦叹了口气,靠回椅背,“你这样一直活在谎言里,就是为了帮神行海克平步青云吗?”
丽卡露怔了一下,移开了目光。
正坦又叹了口气,“你那么爱他,为什么要选择小勇这个替代品?”
“小勇不是替代品!”
“那安德呢?他又让你想起谁?”
丽卡露闷声笑起来,“你要是认识安德,就不会这样问了?”
“我比你了解安德。”正坦也扬起笑容,“我当然知道他是独一无二的。”
丽卡露眼皮抖动了几下,已经进入睡眠模式的大脑突然惊醒,“你的任务我接受了,以后的事都与安德无关。”
“不用急着护他。”正坦暗下脸,声音也沉下来,“事情并不是总围着你一个人转。在安德的故事里,你要学会做配角。”
丽卡露随手抓起一块樱桃般大小的迷你三明治塞进嘴里,层次丰富的口感舒展了绷紧的神经,“安德有什么故事?”
“当年你从风车上摔下来,腰伤发作,差点断送了我的职业生涯。”正坦夹了几块三明治,放在小盘里,递给丽卡露,“你还记得吗?”
正坦要卖个关子——丽卡露在桌上搜寻着咖啡,却只找到一壶茶,好在泡了许久,浓度应该够她撑下通宵,“抓新人上任务是我的风格,那次意外不是你的错。”
“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仿佛能看到那些风车,一座座绵延不绝的矗立着,好像一群巨大的白色幽灵。”正坦捕捉到了丽卡露的眼神,殷勤地帮她倒了茶,又叫人来换上一壶新的,“当时大家都很好奇,挤在飞行器的小窗边,谁也猜不到,那么大的风车是用来做什么的,环境复杂,你下令放弃任务,用指挥官的密码更改了航线,降落在就近的基地里。临阵做出那样的决策,一定顶了不小的压力吧?”
丽卡露抿了一口茶汤,“大到失眠。”
“那天夜里,我也睡不着,偷跑到外面透气,被你‘抓’住了。”
“我想去看看那些风车。”
热茶一上桌,正坦就把丽卡露的茶杯添满了,“可是,那些遗迹没有编码,系统定位不到。”
丽卡露捧起茶杯,吹着热气,“改成手动驾驶,后来我们找到了。”
“大名鼎鼎的传奇战士,史上最年轻的指挥官,不仅知道我的名字,还在深夜亲自驾车带着我,我紧张得一路低着头,不敢看你。”正坦喝了一口清水,“那些风车实际上比从天上看还要大得多,风一来就跟着旋转,隆隆作响,好像随时都会轰然倒塌。”
记忆自动出现在丽卡露的脑海里,“我们沿着砥柱往上爬,那排年久失修的悬梯恐怕经不起第三个人的重量了。”
“顶部的平台也非常小,站不下两个人,我们就扶着栏杆,各自把一只脚悬在外面,上面风很大,车头转起来,整个风车都跟着摇晃。”正坦接着她的回忆,“就在那里,我接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命令——把对面那台风车的车头打下了。”
“你的命中率是学院史上最高的。”几口热茶让丽卡露的胸口暖和起来。
“我是把那东西打下来了。可是……”正坦目光虚晃一下,“栏杆断了,我手抓空了,脚也踩空了,你一把拉住我,我不知道你腰上有旧伤,扯着你的手臂爬回平台上。”
“那些风车废弃了至少三百年,断根栏杆是正常现象。”
“你当时也是这么说的。”正坦的目光仍不稳定,“说完你就掉下去了。”
“理论上,那是我自己的失误,而且,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你不让我上报,也就不能去医疗室,去了就会留下记录。”正坦依次握紧五指又松开,发出一串吱吱的声响,“急救箱里只有一针止痛剂,你过敏不能用,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陪我聊天,你做得不错。我的助理手上有能用的止痛剂,只要我清醒着回到基地,就不影响接下来的任务。”
“我随口找了个话题,问你知不知道以前的人为什么建造这些风车?”正坦又拿起一只小盘,选起食物,“你说它门是用来发电的,我不信——体积大,占地更大,这种不计成本的设计更像是艺术品。”
“所以你问,清洁廉价的能源为什么不用?比如射线。”
“你说风能也是清洁能源,成本是高了点,但最大的问题是它不稳定,人类向来不喜欢不可控的东西,又无力征服天气,风能自然就淘汰了。你还说射线也不是完全可控,早晚要被新的能源取代。”正坦把小盘递给丽卡露,“那时,我被你的渊博震住了,同样学院十年苦读,我怎么没学到这些?你告诉我,无论和平还是战乱,都要关注能源,因为能量转换的效率,是判断世界进步与倒退的唯一指标。这一点,我执行至今。”
“书上看来的,我只是复述别人的观点。”
“是吗?”正坦微微一笑,“那么,第二天晚上,你说的那些应该是自己的观点吧。”
丽卡露眯起眼睛,不解地看着正坦。
“你不记得?”正坦的笑容展开了一些,“——也是。十八岁的少女指挥官,从来没喝过酒,第一次就能喝下两杯啤酒,已经很不容易了”
丽卡露隐约记得那两杯啤酒,但是之后就断了篇。
“按照你的部署,第二天我们大获全胜。利用那些大风车的车头,那一战堪称以少胜多的典范。可惜不但没有嘉奖,还差点让你受到处罚,因为就地取材不合规。”正坦哼笑一声,“现在看来,和你利用飞行器杀敌异曲同工,这种思维模式,在我们那个时代,太危险了。”
“只是走运,天公作美,那天风力足够大。”
“运气大概在战场上用完了,酒场才不太得意。”正坦发现桌上没有酒,皱起了眉,“那群老家伙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他们跟着神行海克打了十几年,却被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骑在头上。那一战你留在后方指挥,这件事他们抓着不放,说什么指挥官不上前线,就要喝酒请罪。之前,他们就曾经联名举报你领导力不足,没有能力指挥比自己资历深的战士。”
“半年之内,我把他们都拿掉了,战绩垫底,态度还不端正,不能留在我的团队里。”
“他们当时恐怕没想到你这么狠,不然就不会灌你了。”
色泽各异的美酒装在各有讲究容器里,放满了上下两层的推车,侍者带着白色的手套,似乎能够点石成金,正坦却拒绝了他的服务,自己抚着上层的几支酒瓶,“基地旁边那个穷乡僻壤的小酒吧也没什么能喝的酒。看到传奇战士带团队庆功,老板把店里所有的‘好酒’都拿出来了。”
那一幕,丽卡露还记得,就和现在差不多,眼前的酒,她一种也不认识,更想象不出它们的味道。
“那群老家伙,各个年纪都够做你的父母,围着一个小姑娘,轮番劝酒,不醉不休,画面实在不太好看。”正坦看到啤酒,厌恶地推了一下,选择了甜腻的朗姆,“栀子帮你挡了几杯,也抵不过他们人多。你喝醉了,话就多起来。”
栀子这一段,丽卡露已经没了印象,之后也从没听她提起过。
“那群老家伙逮到机会,就问你绝对统治是什么?”正坦往酒杯里夹了几颗冰块,“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吗?”
丽卡露摇头,手中的茶已经凉下来。
“你说绝对统治是人工智能。”
丽卡露啜进一口凉茶,那种失去温度的苦涩,特别熟悉。
“这话一出,那群老家伙笑得东倒西歪。”正坦低头看着酒杯,暗自一笑,“他们本来是想抓你的把柄,却白拣了个笑话,天真得就像小孩子相信独角兽。”
丽卡露咬着嘴唇干笑一声。
“可是没完——”正坦快速喝下杯中的酒,只剩冰块落入杯底,“你又说,人工智能的幕后操控者是人类,而人类背后的指挥者又是人工智能,硅基碳基层层相扣,形成了一个闭环,而这个闭环就是当今世界的顶层架构。”
丽卡露的手僵住了,茶杯就快见底,却显得格外沉重。
“老家伙们鸦雀无声,好像听懂了,又不敢承认。”正坦给自己添着酒,“你当时很生气,拍着桌子吼他们——要是硅基碳基这点关系都看不清,就别打了。你说当人类放弃水上和水下,以及空中和空外的战斗力时,世界的格局就已经很明显了——硅基碳基必须设法共存。”
“好了。”丽卡露放下茶杯,“如果后面还有,我已经知道了。”
“精彩的部分还没开始呢。”正坦也把酒杯放回桌上,“你说这个趋势从信息大爆炸时代就开始了,人类在开发硅基的道路上一错再错,最终向这个自己亲手制造的恶魔低下头,从那以后,人类小心计算着每一个细节,从个体的认知方式和能力,到科技发展的方向和速度,再到暴力机器的运转强度和频率,每一次进步或是倒退,都是为了维系这个闭环,因为唯有硅基碳基相互制约,我们的物种才能生存,我们的文明才能延续,一旦闭环破裂,硅基反扑,人类必将灭亡。”
正坦停住了,大厅陷入冰冷的寂静,渐渐的,丽卡露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现在,我们正站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正坦站起来,慢慢走到窗边,天空已经暗淡无光,他的身影被头顶的吊灯映在巨大的玻璃中,“你说,在未来,硅基碳基必有一战,但毁灭人类的不是硅基,而是人类自己,因为硅基没有离群者,它们是一个整体,这个整体既然选择与我们共存,必然在某种程度上需要碳基,而人类的某个个体一旦离群,就有可能做出违背集体利益的抉择,当那个打破闭环的强大个体出现时,就是我们的末日。老大,今晚的谈话,你听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