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益州传来军报,此战胜,城池保住。军报里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名,霍山。
益州败多胜少,此战赢得非常漂亮,稳定了浮躁的军心。随之而来的是霍家又一次被提起。
许令姜听青莲说完,垂下头,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神定在桌边的茶碗。突然她仰头一叹,酸涩的眼睛缓缓闭上。
益州的战事,让人心里不踏实。大襄军来势汹汹,若是再败,西庆城难保。大襄如今的平泽城原是大宣的领土,若是西庆城都保不住,损军威乱军心是小,丢国土是大。
霍家。
霍家军。
若是霍家军在,会不会不一样?
许令姜在心里问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问着,明明答案很简单,可是又做不到。
霍家军早在三十多年前没了,那些活下来的遗军散落各处。
“霍家军若在就好了。”
“姑娘。”青莲皱眉看向许令姜,“霍山是霍家军副将,之前王爷曾说过霍家军还有人,可王爷并不清楚有多少人。”
“那霍山会知道吗?他应该知道,副将,霍锦云将军的副将,他在霍家军里的地位绝对不低。如何劝动他重穿战甲呢?如何劝动他身后的人重回战场呢?如何……”
许令姜喃喃自语。
“青莲,你说霍山此时出手,是不是还愿意为大宣而战?”
“极有可能,可是姑娘,别的霍家军人不一定愿意啊。”
许令姜闻言抬头看向青莲,“青莲,我想到一个不太好的办法。”
说罢,她离开侯府,迎面撞到萧望之,直接开口道:“望之,回去准备一下,我们去益州。”
话音未落,许令姜越过萧望之,徒留萧望之一人待在原地,回不过神。
来到王府,她径直地走向书房,看着转头看过来的苏正则,身形一顿。缓步走上前,跪坐在苏正则身边,见他面露疑惑,低下头,迟迟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许令姜抬头看向苏正则,开口道:“大将军,益州胜少败多,军心难定。”
苏正则抬眼看向她。
“若霍家军还在,会不会不一样?”
“霍家军对战大襄军,多有把握。可是霍家人已逝去,霍家遗军大多避世,不理世事。”
“那让霍家人请他们重回战场。”
苏正则闻言愣住。大开的门外站着老先生与顾太傅,动静过大,他回过神来。
老先生走进,探究地看着许令姜,脸上满是无奈。顾太傅倒是没有一点变化,端着茶碗,细细品尝。
苏正则此刻已经不肯看许令姜,坐于案前,沉默不语。
许令姜让青莲去请老先生与顾太傅来是为了一同劝大将军能够同意,可如今谁也不出声说话。四个人就坐着,各想各的,书房安静得恐怖。
“老先生与太傅回去吧,我与小将军有话说。”
“如此也好。”老先生起身,走到许令姜身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说道:“好好的。”
顾太傅朝着她笑了一下,跟着老先生一同离开了书房。
苏正则看向许令姜,“真的要去?”
“益州需要。”
见状,苏正则不再说话,起身走到书架,拿出上面的小黑匣子。
两只蛊虫放在手心,一动不动。
刀光一闪,手臂划破。血滴到蛊虫身上,只见蛊虫动了起来,一点点爬向伤口,然后钻了进去。
许令姜反应过来,冲向苏正则,搭上苏正则的左臂,可黑虫已经没了虫影。她抬头看向苏正则,眼睛瞪大。
“若去,便让我知道你好好的。”
苏正则缓缓抓住许令姜的手,轻轻划出小口,血滴到红虫身上,它缓缓爬进许令姜的伤口里。
许令姜忍着不适,看着红虫爬进体内。
两人安静地待在书房,直到深夜。
旭日东升,苏正则一行人早朝归来。
王府前,许令姜牵着小黑马,身后跟着萧望之与二莲。
众人一路走到城门。
许令姜跟着苏正则走到一边。
“许令姜看着我。”
许令姜抬头看向苏正则的眼睛。
“回到这里,回到我的身边。”苏正则低着头,艰难地说出来。
许令姜点了点头,走近抱住苏正则,头靠在他的肩上,“等我。”
两人走回城门处,“顾师兄、既明师兄、二哥,我们走了。”
许令姜骑上马,朝着众人一笑,拉着缰绳转了马头,只听见一声“驾”,尘土飞扬。
谢致远见不到人影,突然开口道:“虽然都懂,可战场残酷,她若……”
“她会安然回来,安然回到我身边。”
苏正则不等谢致远说完,厉声打断,眼睛还紧紧地盯着远处。
八月廿五,许令姜一行人抵达里水镇,补充物资,不停留片刻,穿过镇子便要离开。
“将军。”
许令姜转头看去,花娘一身淡黄襦裙站在镇门前,眉眼弯弯,见她看过来,嘴角微翘。
“将军,此去可得胜。”
“得胜归来。”
许令姜坐在马上,看向花娘,缓缓开口。
马蹄声再次抬起。
众人离去,花娘换上戏服,重回戏台,悠长的戏声响起。
九月初三,霍山传信,信中言明愿意带许令姜去见霍家遗军,但不会帮忙劝服。
九月初五,入益州地界,已有百姓逃亡。
九月初八,许令姜带着萧望之来到霍山的住处,是个山脚下的土屋。
两人一到,霍山就走出房间,也不说话,引着两人往山上走。一路爬山,许令姜几次想开口与霍山搭话,可一想到霍山已经帮了他们很多了。
在她想到以霍家之后的假身份来请霍家遗军出战的那一刻,有些事情就回不了头了。霍山不向霍家遗军说出她非霍家之后,已然是遭受心中的谴责,何苦再让他劝说昔日战友,岂不是害他深陷痛苦之中。
许令姜叹着气,看向萧望之,摇了摇头。一处寨子闯入眼中,她看着停下脚步的霍山,欲言又止。
三人踏入寨子,院内的人闻声望去,几个老人看着许令姜,一动不动。半响才发出声音。
“霍姑娘,是霍姑娘吗?”
“见过各位将军,我是……霍锦玉之女……”许令姜忍着心中的痛慢慢说出,看见那些老人眼中的欢喜,愧疚不已。
“小霍的女儿,他躲过一劫啊,他如今在哪里,还好吗?能不能来见我们一面?”
离她最近的老人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很是怜爱地看着她。
“……父亲在我幼时就逝去了。”
“小霍没了,只留下一个女儿。”那老人喃喃自语,枯瘦的手拍打着许令姜的手,像是在安慰她,不要悲伤。
“给老蒋见见人。”
“对,给老蒋看看,老蒋肯定高兴,长得与霍姑娘一模一样,他最疼霍姑娘了。”
众人簇拥着许令姜走上楼,靠近一间药味浓郁的屋子。许令姜转头看向霍山,见他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走到屋内。
屋内很暗,一群人涌入,都分不清人。
“老蒋,小霍,最小的那个孩子有女儿了,长得与你抱着长大的丫头一模一样。”
“老蒋,坐起来好好看看,你躺着看不清。”
“人呢?你们赶紧滚出去,这么多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听你们说话,看人看人……”
许令姜感觉到有人在拉她,拉着她走到床榻。床榻上躺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看上去年岁很大,暴露在外的皮肤皱巴巴的,还长满了斑。是真的很老了,只有眼珠在转动。
许令姜坐在榻边,突然瞥见他微抬动的手,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握住那只微动的手。
老蒋好像感知到了,用着手指轻轻敲了敲她的手背,嘴巴动了动。
许令姜凑近去听。
“霍丫头,生了男孩还是女孩啊?”
有气无力的声音传入许令姜的耳中,她转头看向霍山与萧望之,看见霍山的口型,明白是犯病了。她看向老蒋,缓缓道:“女孩,长得也漂亮。”
霍皇后难产而亡,生下的女孩也没了。
老蒋扯了扯嘴角,自顾自地笑着。
屋内瞬间鸦雀无声。
霍山见状,想带着众人出去,刚要开口,老蒋突然出声:“小霍的女儿啊?你是小霍家的?”
许令姜微愣,随即点了点头。
“……叫什么名来着?”
“名棋,字令姜。”
老蒋转动着眼珠,握着许令姜的手微动。
许令姜笑了一下。
“霍棋?小霍不会取名,这名字不好。像了起字,换个字,丫头不能起祸。”
许令姜呆滞住。
老蒋歇了歇,喘了一口气。
“令姜什么意思?是顾小子起的吗?”
萧望之轻轻拍打了一下,许令姜回过神,“不是,是一位教导我功课的夫子起的,我叫他老先生。他说令姜意为美好的生命。”
“哦,不是顾小子取的……”说着,老蒋缓缓闭上了眼睛,嘴巴还在动着。
许令姜见状,抬手把上脉,脉搏微弱。众人见她如此动静,纷纷看向她。
“应该是累了,已经睡着了。”
“出去吧。”霍山说完,走出房间。
夕阳西下,许令姜朝着寨子里面的人挥了挥手,慢慢地转身离去。
下山的路上,许令姜看着身前的霍山,忍不住问道:“霍山叔,霍家军就这些人了吗?”
“还有在别处的,那些看上去三十几岁也是,只是没有上过战场。”霍山叹了一大口气,“霍家军是自幼练出来的,他们这一批人本该是锦玉的兵,就如我是锦云的兵。霍家军能有如此战绩,是一步步走出来的。”
“令姜,他们从未荒废过,他们也想上战场,可是霍家的事,我们心有埋怨,我们不甘。”
许令姜点了点头,沉默地下了山。
与霍山辞行后,许令姜与萧望之走在街道上,心情很沉重。
“望之,你怎么看待霍家?”
“满门忠烈。”
“霍家无罪,我欠了霍家,该拿什么来还?”
萧望之沉默不语。
许令姜叹着气,今日一行并没有说出目的,益州军情拖不得,明日再去,定要达成目的。她望着天边的淡月,有什么东西在心中发了芽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