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长亭外。
许令姜策马而至,下了马。青莲接过缰绳,绑在树上。两人站在长亭,远眺官道尽头。
不多时,马车驶来的车轮碾压声渐大。许令姜压下酸涩,看着马车上下来的人。几步走上前牵着叶婉的手,看着叶婉惨白的脸色,忧心忡忡。
“路途遥远,婉儿受得住吗?”
叶婉扯着嘴角苦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含泪光,抬眸看向许令姜,哆嗦着嘴,却说不出话。
许令姜看着身旁的叶修远、沈初静、林景安与师既明,见几人摇头,无声叹了口气。
“悲痛自在,不必苦念。这是怀清留下的遗言,他只愿你安好,不愿你沉浸在痛苦之中。婉儿听话,保重身子,就算为了孩子也要振作起来。”
许令姜抬手抹去叶婉脸上的泪,眼神坚定地看向叶婉的眼眸。长亭内,几人相互惜别。
叶修远起身看向亭外,“该走了。”
沈初静拉着想站起来的许令姜,对着叶修远的背影,道:“婉儿身子不行,车马行慢些。”
林景安道:“修远,若是缺银子,去林家商行去取,不必与我客气。”
师既明叹了口气,道:“我曾在益州任职,有几位旧友,算得上益州有名号的人,我会传信给他们的,你若是有难就去寻。”
许令姜看着叶婉,拍了拍叶婉的手背,见她抬头看过来,淡淡一笑。
“要好好的,等过些时日,我去益州看你,那时候孩子也应该出生了。”
许令姜低头看向叶婉的肚子,已经显怀了。当初柳琴的肚子有四个月,叶婉如今差不多五个月,一个月能大这么多?
马蹄声传来,几人看去,是顾元敬与谢致远。
两人下了马,大步走来。
“修远,还好赶上了。秋濯与子卿脱不了身,托我们说一句安好。”
顾元敬气喘吁吁地,抬手搭在叶修远的肩上。他才从寺庙里赶来,一路狂奔过来,好在最后赶上了。
“元敬,致远,你们也不必专门跑一趟。”
“说什么呢,益州都安置好了?”
“我叶家本就是从益州来的,如今只是回到故土。好了,不说了,该走了。”
许令姜看着叶婉,缓缓松开手。
“棋姐姐,我应该早点传信。他若是知道,会不会欣慰,会不会为我们撑下来……”
叶婉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可没人能回答她,那位会红着脸安慰叶婉的大男孩再也回不来了,或许他在闭上眼的那一刻想着的是自己娇弱的妻子,所以用尽全身的力气留下来一句话。可那句话安慰不了叶婉,叶婉需要的是他温暖的怀抱。
许令姜看着趴在肩上无声哭泣的叶婉。那日晚霞落在峡谷里,赵怀清迎着微风露出一抹笑意,在她眼前失去气息。恍惚间,眼前浮现出赵怀清的身影,手持长矛,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那宽阔的胸膛是想怀抱千里之外的妻子的吧?肩上突然变轻,她低头看去。
叶婉缓缓抬头,眼含泪水。
双目对视,竟无语凝噎。
泪水侵湿了许令姜的肩膀,侵染了叶婉那一身素衣。叶婉一向爱美,可如今头上的发饰比许令姜的还少,只有两个素雅的银饰固定发髻,再无娇艳的花饰。
许令姜忍住苦涩,抬手轻轻拍打叶婉的背,与沈初静搀扶着她上了马车。叶修远随即上了马车,朝着众人挥了挥手,走进车厢。
马车微动,车窗被打开。叶婉看向几人,眼圈通红,“他全了家国大义,这是将军的责任。可他走得太匆忙,还没来得及与我道别。”
话音一落,车窗关上,痛苦压抑的哭声从车厢里传出。马车缓缓驶离。
许令姜与沈初静相互支撑着,众人目送马车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才启程回城。
一路上,悲伤笼罩。
许令姜骑着马,看见骑在前面的师既明,突然想到师家的事,原本想问一声,可现下没有一丝精力去询问。
回到城内,众人分离。
深夜,许令姜走进药房,看着忙碌的春莲,唤了一声。
春莲补上药材,轻轻地关上药柜,朝着许令姜,道:“姑娘还没睡?”
“没有,有事吩咐你。”
春莲闻言,微微一怔。
许令姜缓缓取出一张契纸,走近药柜,递给春莲。她看着春莲看完,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姑娘,这是?”
“我吩咐你的最后一件事,这件事过后,你就是自由的了,是良籍了。”
春莲热泪盈眶,紧紧地拿着手中的契纸,激动地说不好话。
“请姑娘吩咐。”
“去益州照看叶婉,待叶婉安然地生下孩子,你就是白芷了。”
春莲流着泪,不停地点头。
许令姜拍了拍春莲的肩,转身走出药房。
屋外的风有点冷,吹在脸上更冷。
正月初十,清漪园大门紧闭。
沈初静来时不曾递拜帖,站在门外等了一刻钟才被白莲领到书阁。
“师姐,快坐。”
许令姜看着走来的沈初静,起身走到圆桌前,拿起茶壶倒了两碗茶水。
沈初静见许令姜脸色憔悴,眉头微蹙,接过茶碗抿了一口茶水。
“前几日找你,你都不在府里,在办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师姐早说啊,昨夜办完了。”
“你自己不来找我的。景安已经去了荆州,你的那个侍女叫夏莲,对吗?”
“是,师姐想去交州?”
沈初静点头,“景安托我去看一趟,荆州那里的铺子出了点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无法是旁人红眼景安赚得多。”
许令姜轻笑一声,眉毛一挑,“师兄一如既往地爱银钱,我听闻林家为他订婚了。”
“一个四品文官的嫡女,我不曾见过,不过书香世家出来的女子应该是不错的。”
沈初静说完,起身环顾四周。她虽来过几次清漪园,但书阁不曾见过。这雅致的风格倒是不符合许令姜的性子。走近书架,上面放着满满当当的书籍,转身走向窗台,屋外满墙的常青藤,几簇长势极好的万年青与吊兰花。她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墙上挂着的字画虽不是出自大家,但看上去也知有功底的人所画。屋内摆放的案桌、茶桌、圆桌圆凳、烛台之类的家具也很讲究风水。她抬眸看向许令姜,淡笑道:“这书阁布置得不错。”
“花了大手笔请人看过的,我那时还把大师当做骗子了,如今才知大师的好。”
沈初静落座,“那肯定是不少的银子,那大师可是有这功夫的,尤其是这几排书架,让你看着吸吸墨香味。”
许令姜挑了挑眉,“那我不如多买笔墨砚台呢,若是以后穷得吃不上饭了还能卖出去。”
“你什么变得这么像景安了,什么都扯到银子上,莫不是林景安二号?”沈初静调侃了一句,看着许令姜,突然脸色一变,“师妹,你这几日如此繁忙是为霍家吗?”
许令姜闻言一愣,拿着茶碗的手一晃。她抬眸望向沈初静,见沈初静脸色严肃,心里也不想隐瞒了,放下茶碗,点了点头。
“你倒是真敢做。”沈初静嘀咕了一声,“做就做吧,反正皇帝与肃亲王能护着你。”
“师姐也会护着我。”
沈初静冷哼一声,瞧见许令姜笑着,嘴角微翘。
又过了一会,白莲端着药碗走进,朝着沈初静颔首致意,又看着许令姜喝完药,随后走出房间。
“什么药?你病了?”
“补药,喝了好久了。”许令姜无奈道,嘴里还残留着苦味,“师姐,有没有去书院?”
“没有,过些日子再去。老先生那里,我倒是匆忙去了一趟。”
“师姐若去记得喊上我。说到老先生,他与齐王一起可会找乐子了。”
两人对视一笑。
巳时,许令姜站在廊下,看着走来的一群人,脸色复杂。
“宫内那些皇亲贵族,朝中大臣此刻怕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的。”
霍山闻言,与霍元、霍邱几人对视一眼。刚想开口却被许令姜的声音压了下去。
“今日宫宴是绝佳时机,成败在此一举。”
“令姜,如此行事是逼宫。有些事情并未查清,若是被人找到漏洞,霍家之案难以重审。”
许令姜突然间提高声音,“当年霍家之事是他们精心策划,所有的证词都是伪造的,那为何我们不能这样,只要结局是我们想要的不就好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霍山叔不必多说,我心意已决,不会改变的。”
她转动着手腕上的海棠手链,看着夜色。风吹过,细碎的发丝落在眼前,抬手撩到耳后,嘴角勾起,梨涡隐现,“至于逼宫,奉旨进宫,何来逼宫的罪名。”
天色茫茫,长街空寂。
浩浩荡荡一群人从清漪园出发,朝着屹立百年的皇宫奔去。为首的许令姜看着渐近的宫门,心中泛起莫名的激动。当站在宫门前,她抬头看着这高高的宫门,迟迟不动。
消失已久的青莲与白莲赶来,走到许令姜身旁,附耳低言。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她缓缓踏出一步,守门的禁军目送着这一批人。宫门缓缓关上,宫宴宴请的人都出席了。
一步一步走向太乐殿,灯火映在眼中,却没有一丝温度。许令姜走进殿内,青莲与白莲拦着她身后的一众人。
大殿内鼓乐齐鸣、歌舞升平。一舞毕,舞女分成两列缓缓退下。许令姜慢慢走着,从殿门走进殿内,踏上台阶,看着龙椅上的皇帝,缓缓跪下,头磕地一拜。
“臣这一拜为一事。”
“姑……将军为何事?”
许令姜从袖口中拿出手书,证词举过头顶,挺直腰板。
“臣状告前丞相李文羿欺君罔上,陷杀忠良,令霍家满门含冤而死。”
殿内肃静,众人看向跪在中央的许令姜。
不知何处传出的声音,“这想说什么?李文羿已死,皇上早已处置,不至于跟死人计较。”
“李文羿虽死,但罪过未曾公布于世。此罪关乎霍家上百人的性命,更关乎镇守边疆的将士们。臣无意知晓此事,若不上告,心中难安。”
说着,许令姜低头磕拜。
太皇太后起身,皇帝见状直接开口道:“既然将军这么说,那就详奏吧。”
皇帝缓缓起身,看着跪拜的许令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