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令姜缓缓抬头,目光直视前方。殿内众人皆不敢言,不敢动。
“当年益州南岭之战,李文羿与人串谋,仿造密信,利用武安侯上报皇帝,陷害霍家背君叛国。而后斩断朝廷与霍家的来往书信,使诬告坐实。之后骗取武安侯的信任,与之伏兵峡谷,对精疲力竭的霍家军发起进攻,令上万英魂命丧峡谷,事后谎称霍家军突然攻击大军,才就地剿杀。”
“够了,够了。你这是大逆不道,是藐视皇族。”卫国公起身指着许令姜,朝着皇帝一拜,“皇上,此女妖言惑众,押入大牢,必要严惩。”
苏正则嘴角勾起,“老公爷,容定远将军讲完。”
“事后,李文羿以权压人,使得申冤无道,令霍家满门忠烈命丧于冤案。臣有当年霍家残军的人证,请陛下明示。”
“带上来。”
清脆悦耳的声音传入耳中,许令姜微不可察地闭了一下眼。
“臣霍山乃是跟随霍锦云将军的副将,当年之事尽如定远将军所言。”
“臣霍元是先锋军的副统领,当年之事尽如定远将军所言。”
“臣霍邱是先锋军……”
……
许令姜听着,抿着嘴唇,抬头看向皇帝,“此乃前丞相夫人在丞相府所寻,是李文羿亲笔书写,还请陛下重审当年霍家之案,还霍家清白,还霍家公正。臣今日行事冒犯君上,只为陛下重查此案。纵然赴死,虽死不悔。”
话音一落,许令姜低头磕下,重重的磕头声散开。与此同时,前丞相夫人与武安侯走进殿内,跪在地上,“定远将军所言非虚”的声音回荡在殿内。
皇帝看着磕头不起的许令姜,沉声道:“查,重审霍家之案,忠良枉死,英魂不散。”
那稚嫩的声音带着皇帝的威严,不容挑衅。
满头白发的老人走出,跪在皇帝面前,“陛下,此案已久,不必劳师动众的。况且此事关乎平帝,陛下不可不孝。”
卫国公闻言,朝着皇帝一拜,“请陛下为平帝着想,为大宣列祖列宗着想,为皇族百年声誉着想。”
苏正则看见几位老臣与宗室之人跃跃欲动,冷笑一声,“怎么,还有人要支持这两人吗?”他缓缓绕过矮桌,走到殿中,“本王以为陛下所言极是,若霍家真有冤屈,自该查明。朝廷不清明则失民心,以至大宣动荡不安,此为违背先祖之愿。”
顾太傅缓缓走出,“臣支持陛下重审当年霍家一案。”
谢致远走出,跪在殿中,“臣支持陛下重审当年霍家一案。”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张阁老、温阁老、永兴公、顾元敬、师既明……纷纷走到殿中,跪拜请愿。
“请陛下为皇室声誉着想。”
许令姜高声斥责:“卫国公屡次出言,到底是为皇族着想,还是当年霍家一案,你也脱不了干系。”
“妖言惑众,搅闹朝堂。”
“臣只是突然想起随武安侯一同呈递密信的人正是卫国公。这并非什么秘密,当年的人都知道,不是吗?”
安兴伯呵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卫国公不敬。你是霍家人,如此行事,是要逼宫吗?”
“逼宫?尔等一言不合就扯到逼宫,试问我逼谁的宫。是陛下的吗?我乃陛下的姑母,更是先帝亲封的定远将军,有何理由要叛?”
“我是霍家后人,为霍家申冤,天经地义。”
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传来,“宫外有人请奏,恳请陛下重审霍家冤案。”
许令姜闻言轻笑,这样便是她逼着皇帝与肃亲王不得不重审此案,即便后世谈论,也绝不会说皇帝与王爷的不是。所有的罪名就让她来背吧,她行得正,也不在乎他人的言论,更不在乎后世的评判。
“朕说了,查。卫国公不必多言,朕知道孙翻祖案的不是,朕愿意承担。”
皇帝看向众人,“此案交由禹王、齐王、张阁老与温阁老主审,顾太傅与清河侯等人配合,凡是知情人士皆可上呈。”
众人道:“陛下圣明。”声音回荡在殿内。
许令姜抬眸看向皇帝,脑海里浮现一幕幕。那年先帝仙去,她深陷流言蜚语之中,那小小的身躯抱住她,稚嫩地说会护着姑母。今日,他做到了。
热泪盈眶,低头抹去。
重审霍家冤案开展,一切按照许令姜的计划在进行。她以李丞相的罪行为由,重提霍家冤案,但绝不会以此结束。宣平帝的罪行更要昭告天下。
几日过去,她仿造李文羿的字迹写下的书信终于在丞相府被搜查出来。宣平帝一手谋划残害忠臣的阴谋现于众人,简直骇人听闻。随之安氏与武安侯被审问。
二月底,冤案查清,真相昭告天下。此事惊世骇俗,千古奇闻。宣平帝改谥号为宣荒帝,成为大宣罪人。
天阴沉沉的,许令姜跟着苏正则进了宫。她走在甬道上,停下脚步,看着前面的苏正则。
“大将军,我想单独去见太皇太后。”
苏正则闻言,转过身看向许令姜,“好,我在皇上的寝殿等你。”
“好,我很快回来。”
与苏正则分开,许令姜走到慈宁殿。她走过庭院,闻着檀香味走进偏殿内。看见跪在佛像前的太皇太后,俯身行礼。
“见过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睁开眼睛,缓缓起身。静立着,许久才转过身,走出小佛堂。
许令姜不紧不慢地跟着,缓步走进正殿。
“事情出乎太皇太后的意料吧?你的兄长只是帮凶,皇帝才是幕后之人。”
“阿棋,你觉得可笑吗?他爱霍姐姐,可在背后谋划灭霍家。他当年为了让霍姐姐先生出孩子给所有侍过寝的妃嫔喝凉药。当年霍姐姐有喜,他就放言说只要生下男孩就立为太子。那夜霍姐姐腹痛,他不顾天寒地冻,穿着单薄的衬衣从董氏的寝殿跑到凤仪殿,守着霍姐姐整整一夜。他一意孤行,不惜顶撞他父皇,只为求娶霍姐姐。”
“那年突然严控进出宫的宫人,如今想是他为了霍姐姐得不到霍家军的消息而故意严守的。霍姐姐难产而亡,他查不出是谁泄露的,杀了那么多后宫嫔妃来泄愤。宁乐那孩子早产体弱,他日日夜夜抱着,护着,可还是没守住。他眼睁睁看着霍姐姐离世,又一点点感受着宁乐在他怀里失去温度。你说他最后还爱霍姐姐吗?他当然爱的,否则在那几年就不会疯癫了。”
许令姜静静地听着。
“最初的那几年,他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又过了十来年,他忘记了霍姐姐,也准任何人提起。其实我看着他痛苦不堪,屡次心软想告诉他槿儿才是霍姐姐生下的孩子,可如今倒是庆幸没有说,他就该痛苦一辈子。”
许令姜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太皇太后,难以置信,她刚才听见先帝是霍皇后之子,霍皇后生下不是女孩而是男孩,是偷梁换柱吗?那希询也是霍家的血脉。
“德妃性子最像霍姐姐,可她是贵女,心气高,怎么情愿当替身呢?所以她才会怂恿韦家造反,这当中还有我的手笔。你知道吗?他不敢死,他怕死后见到霍姐姐怨恨他的模样,所以沉迷道术。临死前他嘱咐我,给他戴上面具,这样他去见霍姐姐就不会被认出来,就可以守在霍姐姐身边。他配吗?我就该去陵墓把他挖出来。与霍姐姐合葬,他也配。”
许令姜看见喘不上气的太皇太后,插声道:“太皇太后还记得江南的罗姑娘吗?”
太皇太后微愣,抬眸看向许令姜。
“你兄长曾经喜欢的人,也是生下罗湛的人。你怨恨你兄长把你嫁给宣荒帝。可你想过为什么吗?因为你害得他娶不了罗姑娘,被迫娶了安氏,所以他还给了你。既然他要为家族牺牲,那你也应该为家族牺牲。”
“他并非真心喜欢那女子的,只是……”
“情窦初开时喜欢上的人是不一样的。若是没有插手,他或许能娶到罗姑娘,你也能嫁给那年的状元,顾太傅。”
太皇太后苦笑,看着许令姜,泪水从眼角滑落,沿着脸颊落在华服上。她此生最大的错竟是插手兄长的婚事,原来父母不仅把她当做枪使,还让她失去了兄长的庇护。他们的父母把他们利用得彻彻底底,只为李家满门的名誉。她同父异母的兄长护过她,也不是无缘无故怨恨她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的一意孤行,不仅蒙蔽了双眼还看不透一切。
许令姜突然注意到太皇太后脸上的皱纹,太皇太后已经年过半百,他们这一辈很多故人也辞世了。虽说故事的发展不尽人意,但也要落幕了。她缓缓起身,朝着太皇太后行了大礼。
“多谢太皇太后曾教养过大将军,让他感受过一丝爱意,不至于走上不归路。”
太皇太后苍白的脸上挂着凄然的笑,“不是我教的,是槿儿教的,这些孩子都听槿儿。我的槿儿太好了,太像霍家人了。阿棋与槿儿也像,一样勇敢坚强,待人真心实意。”
许令姜低头淡笑,走出慈宁殿,抬头一看下雨了。她淋着小雨走向皇帝的寝殿。
皇帝听见殿外的动静,大步走出,看见脸上挂着雨水的许令姜,忍不住担忧:“姑母,怎么不打伞?没遇到皇叔吗?他去接你了。”
“姑母绕路了,我站在这里等你皇叔吧。”
“姑母还在殿内等吧,天有点冷的,皇叔看见姑母吹寒风会心疼的。”
许令姜跟着皇帝走进殿内,“你还打趣我了。”
皇帝笑了笑没说话。
不多时,苏正则回来,看着聊得正欢的姑侄二人,轻轻走近。
“说什么呢?”
许令姜回眸一笑,“说你是兄控。”
苏正则挑眉,“为何?”
“大哥在时,吩咐给大将军的事务,大将军不仅心甘情愿地干,还因为大哥少吩咐事而伤心是不是被嫌弃了。”
苏正则笑了笑,“那你也是半个。”
苏希询笑着看两人斗嘴,印象中父皇与母后也会这么斗嘴,还让他说谁对谁错。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但他记得父母恩爱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