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
曲水阁。
二楼临街位置,一名约莫十六七的少年郎静静站立,眼睛眺望街边,似是在等候什么人一样。天色渐暗,桌上的茶水已换了五六壶,菜肴早就凉透,没有一丝热气。
旁边的侍从苦口婆心劝道:“世子,走吧,已经四个时辰了,林大人要是想来早就来了,您又何必在此苦等呢,身体为重啊!”
少年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再等等。”
侍从顿了顿,“唉”了一声,满脸尽是忧心,劝导的话却终究没再说出口。
要是林然在此的话,肯定能够认出,眼前这位仆从正是那日送她回府的那一位,而被这仆从称作“世子”的少年郎,自然就是传闻中那位金銮殿前求旨赐婚的恒亲王世子李毓了。
春寒料峭,夜晚寒凉,少年面色苍白如雪,只是依旧挺直脊背。
与此同时,曲水阁内的一间雅阁,林墨饮尽杯中酒水,将少年的所有举动都囊括眼底,他衣袖一挥,站立起身,对着身旁的仆人轻声吩咐道:“走吧,不要让世子久等了。”
待到仆从将其带到恒亲王世子李毓面前,林墨双手交叠,微微行礼。
“世子安好,请恕林某来迟之罪!”
“林大人无须多礼,请坐。”
“多谢世子。”林墨谢过后,便坐在李毓对面。
他晓得李毓约他来此,是想从他这里了解自家妹妹的态度,可他若是真的在意,又为何不事先私底下与林府商量,金殿赐婚,以势压人,又假惺惺做如斯状态,实在是可恨。于是明知故问道:“不知世子约在下前来所为何事?”话语里暗含怒气。
李毓一听就听出来了,也不怪人家如此生气,实在是自己这件事做得不地道。可他比林然小了整整六岁,且她还是休弃二嫁,此等婚事太过惊世骇俗,恐不容世,而对于林然他又势在必得,只得小心布局,谨慎行事,方得圣人赐婚,就算被未来大舅哥怨怼几句又有何妨?
只要,只要他早早娶了林然,那么她就绝对不会再像上辈子那样受尽痛苦磨难。
那个在桃花林中安然弹琴的女子,就一定会继续安然下去。
上辈子,他甚至没能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就连她的尸骨都没能找到,那被血色染红的战场上,尸骸如山,到处都是残肢断臂,他疯了一样的举剑杀敌,可还是晚了,硝烟滚滚,血雾漫延,没有了她,没有了那个桃花林中弹琴给他听的女子,哪里又是他的归处?
好在,他重生了,回到了十五岁。
他清楚的记得,泰安三十五年,三月。
传言中,那战死幽河的将军府三公子,林然的前夫,还未突然死而复生。
而林然也不曾与之复合再嫁。
一切噩梦还未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
只要,只要她嫁给他,与那所谓的三公子彻底了断,再无关系。
李毓没急回答,而是亲手倒了一杯茶给林墨,“林大人一路过来辛苦了,先喝杯茶润润嗓子。”
十五岁的少年端的是沉稳大气,林墨竟有些诧异,他本以为这么久了,以那些王孙公子的秉性早该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就算不走,脸色也不该这般波澜不惊,怎么都要臭上一臭,可眼前之人的表现却可圈可点,行动上不紧不慢,甚至自己倒了一杯茶的同时,也轻轻地饮了一口。
在他的印象里,恒亲王世子一直因体弱多病不闻朝堂,也未曾继承他父王恒亲王的骁勇善战,一直默默无闻,低调的很,若非此次突然以状元之名高中,他都忘了皇室中还有这么一个人。
少年慕艾,淑女好逑,他也曾年少轻狂过,可这般婚事如此不相配,自己的妹妹比这小世子大了整整六岁,红颜易老,皇室之人大都贪恋新意,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又有几个痴情之人呢?
若是,若是……那小王爷厌弃了然儿,抑或,早早病死……该如何是好呢!
奈何心中一万个不愿,也敌不过圣人那一纸诏书。
林墨敛住心中的各种酸涩,只静静喝着杯中的茶水,且看眼前的小世子说些什么。
林墨的心思李毓大致猜到一些,他是有些羡慕的,自小父王母妃去世,也未曾有兄弟姐妹,哪怕皇伯伯待他如亲子一般,但他的那些堂兄弟们各个如狼似虎,暗地里龙争虎斗,哪有什么亲情可言。
而林然的家中父母相合,兄友弟恭,羡煞旁人。
他见林墨坐定,便直接站了起来,朝着林墨深深鞠了一躬,“在下知道此次冒昧求亲,给贵府添了很多麻烦,请恕小子莽撞。”
林墨翻了个白眼,暗道:那是莽撞吗?那是灾难好吗!没见现在府里的二老还哭闹不止呢!
“只是小子对令妹情真意切,愿以妻位相托,结秦晋之好,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相负!”
李毓说完又深深一揖,甚是郑重。
“小王爷言重了,您身份尊贵,又得圣人看重,就算娶上十个八个,林府也不敢有一丝怨言。”话里说不敢埋怨一丝,脸上那嘲讽的神情却明明白白。
李毓苦笑一下,知道短时日内是无法消泯这样的隔阂,便直接说出自己的目的,“在下唐突,今日约林大人来此,只是想要与令妹见上一面。”
“哦?”林墨哂笑,“我以为世子敢殿上求婚,想必对家妹从内到外已然了解透彻,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那话外音便是:你个小兔崽子既然先斩后奏,不与林府相商就求圣人下旨赐婚,此乃结仇,哪是结亲,还想与自家妹妹见面,想得美!
“若这是世子的请求,林某恕难从命,家妹身体抱恙,怕是无法赴约。今日茶香雅致,就此告辞!”说罢拱了拱手,就要离开。
“林大人且慢!”李毓站起追上两步,“只要林大人允诺在下的请求,那么赐婚之事,在下向林大人保证,只要六娘有一丝的不愿,在下绝不逼迫,哪怕圣人怪罪,也由本世子一人承担!”
林墨顿住脚步,“此话当真?”
“句句属实,万不敢欺瞒!”
“世子如此做法,倒叫林某看不懂了。”林墨回头,犹疑地望向李毓的眼睛,想从那双囧囧有神的眼眸中看出些真心假意。
“在下说到做到。”
——
林府。
闽然苑。
“他果然这般说?”林然好奇道。
林大郎就着桌上的茶水猛吃了几个糕点,方压住肚里的饥饿,“为兄也不信啊,但那小子信誓旦旦的保证,生怕我不信似的。”
一旁的秋凝蹙眉,“女郎可万万不要被花言巧语给骗了,若他真如其言尊重女郎,又怎会不事先知会一番?”
“哥哥怎么说?”
林家大郎思忖一番,“小子年轻,不知天高。”顿了顿又道:“不过,或可一观。”
那黑亮眼眸中笃定的神色,他应当未曾看错。
六娘守寡后,被将军府遣离归家已有五年。这五年间,长年累月不入家门,不过是怕那些流言蜚语影响相府而已。
是他入障了,就是母亲说的那样,皇亲国戚又有何妨,林府自前朝到如今也传承了几百年,一门忠肝义胆,家国大义,在周朝文人心中也算是灵魂脊柱,若是连自家女郎都护不住,又何谈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呢?
再者,以他看人的眼光来讲,那小世子倒也并非没有什么可取之处,至少算个性情中人,而传言中,他病重要死的说法,怕也是无稽之谈,观他今日言行相貌,顶多是体弱了点,如此,他愈发觉得有趣极了。
这样一个人,竟有如斯魄力,若他所说所作皆为事实,这人倒也算得上良配。想到此处,他小心翼翼询问林然:“不知六娘以为如何?”自家这个妹子,主意可大的很呢。
林然似是洞察了林大郎的想法,嘴角扬起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容,“既然兄长觉得此人可一观,那就劳烦兄长与之约定时间地点了。”
以普通举子身份高中状元,金銮殿圣人赐婚,曲水阁扬言只要女郎不允,婚事便作罢,这样一个人她也有些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