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日期在三日后,地点便是相府花园。那日,林然与兄长于凉亭内对弈,林然执白子,林墨执黑子,场上棋局紧凑激烈,难分伯仲。
李毓便是这个时候,由仆从指引而来。他身量消瘦,着月白儒装,远远走来,倒是别有一番清雅之意。
一时之间,林然有些讶然,眼前这位少年很是眼熟,仔细一看,正是当日从大昭寺回府路上,让马车与她的那一位。如今得知此人身份,想必那日的相遇,也绝非偶然了。
纵然她内心万千疑惑,脸上也未表现出分毫来,与兄长一同起身行礼,“见过世子。”
李毓点了点头,看了眼亭中棋盘,道:“二位不必多礼,看棋盘中黑白相间,甚是激烈,想是毓打扰了。”
林大郎笑道:“此言差矣,世子来的正是时候,久闻世子师承棋圣‘木九郎’,弈棋之术堪称一绝,与家妹不相伯仲,今日正好让家妹领教领教。”
“区区小乘不敢言绝。”
“世子过谦了,请坐。”林然轻声道,二人互看了一眼,顺势坐下。
林然依旧执白子,而李毓则替了林大郎的黑子。
时间缓缓过去,待到残局了却,已是华灯初上。林大郎早就不知何时走开,仆从也远远地站着,四周静悄悄的,只余下他们二人于凉亭之内。
棋已下完,不多不少,和棋是也。
李毓望着眼前恬淡闲适的女子,有些微微出神,他想起了上辈子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情景。
那时候他才刚刚九岁,因身体孱弱,广求名医圣手,偶然间王府家令听闻神医“扁桥”隐居于茗陵,遂带着年幼的自己去往乡野,希望得到扁桥的医治。
谁想到了茗陵,也寻到了神医扁桥的住处,递了名帖却未能得到拜见。问其弟子缘由,弟子答曰:师父深山采药,云深不知处。问其归期,答曰不知。
家令焦急难耐,遂在那乡间租了一座小院,留下几个忠仆照顾于他,带上武士们上深山寻那神医去了。
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月。
而他从小于王府深院内长大,鲜少体会到这般乡味野趣,顿时觉得处处新奇。
家令不在,忠仆管他不住,于是,他常常偷跑出去,结交了一群乡野小子。
混得熟了,那些野小子便带着他一起玩耍。
一日,天蓝山青,阳光明媚。有人提议去郊外的桃林玩,说那里桃花开的正艳,正是赏玩的好时机。
提议很快被采纳,一群小子勾肩搭背的往桃林走去。
他本不想去,那里到底是有些远了,就算真要去,也要给家里说一声,谁知他刚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就被其中一人指鼻嘲笑,骂自己是没断奶的孩子。
另有人道:“若你告知了家里,别家都该知道了,那这里所有的人还去的了么!”
偷偷出去玩,自是不能被家里知晓的。
于是,他被连拖带拽地拉走了。
到了桃林地界,远远看去,红白相间,确实好看的很。
小伙伴们都被眼前的景色震惊了,瞪大着眼睛。一群人簇拥着,穿梭在桃林间,男孩子自是调皮捣蛋,不少人攀上那桃枝,去折那花儿。有的折了后,编成花环戴在脑袋上,有的专门摘了花,丢树底下的人。
他们走着走着,甚至遇到了几颗早熟的桃树,那桃枝上零零散散挂着十几颗青涩的果子。
同行中的几人两三下便窜上桃树,将那还未成熟的果子摘下,用来丢树底下的人。
几人玩的不亦乐乎,似乎忘却了时间。没多久,附近的桃林已然被糟蹋的不成样子。这样一片生机盎然的成海桃林,定是有主之物,若被主人知晓,怕是难以善了了。
他自小以君子为样,做不得这样的行径,此时已然有些后悔跟着来了。
然而,可怕的还在后头,就在小伙伴们兴高采烈地破坏桃林,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一群犬吠声传了过来。
在树头的那几个一看,道了声“不好”,顿时惊慌失措。
而树下的已然慌不择路,四处逃窜了,甚至有人逃跑的途中,竟将怀中的青桃子,扔到了他怀中。
而他竟也被吓住,拼了命得往前跑,连怀中的桃子都给忘了丢。于是,那群狗谁也不追,就追着他跑。
他本就孱弱,从小连武功都没法习得,又怎么可能跑得过狗呢?眼看那狗是愈来愈近了,好似呼吸就在耳边,忽的一下,他被其中一只扑倒在地,腥盆大口,眼见獠牙就在眼前。
就在他以为自己小命休矣的时候,耳边传来低低的琴声,那琴声悦耳动听,好似潺潺的流水,蜿蜒不绝。
那狗竟在听到琴声后,停止了攻击,伸长舌头,在他脸上狠狠地舔了两下,“汪汪”两声后,退走了。
然后,他抬起头,眼前出现了一个身着粉色裙装的少女,她怀抱古琴,那般清丽淡然,是他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的好看。
他那时还小,不知动心为何物,那日后,总想再见见那弹琴的女子。于是,好些时日徘徊在那片桃林附近,想要碰碰运气,却再也不曾遇见。
又着人探查,费了好一番功夫,只查得那片桃林乃茗陵王氏名下,而王氏年轻一代中,似乎并未有那样一个妙龄的少女。
再之后,家令寻神医扁桥归来,治病问药,再未有时机。
那少女就成了他年少时的一个梦,他本以为梦中的人不会再出现,谁想,在他毒发快要身亡的时候,又遇见了她。
彼时,她已年近三十,但芳华依然,如同昨夕。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晓,他心心念念的梦中女子,乃周朝宰相——林丞相家唯一的女郎。
当年,十五岁的她,在嫁人之前,于茗陵王氏她的外祖家里散心,所以,才会出现在那片桃林之中。
命运,就是这般鬼魅,他与她,错过了那一次,便就错过了一生,何其的残酷。
好在,他重生归来,虽然晚了点,但一切都还来得及。
李毓望着林然的眸子,表情肃然道:“令兄想必已将毓求娶之心告知女郎,在此,毓再次对天发誓,天地为证,此生唯卿一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神魂不复!”
林然笑了,“世子当知,吾大汝六载。”
李毓点头。
林然又道:“世子又知,吾曾结亲,后被休归家。”
李毓又点头。
“世子再知,吾与汝相识不过几日,如此重誓,恐非良言。”
李毓笑了,“女郎怎知吾与汝相识不过几日,在毓看来,吾与汝早就相识于上辈子。”他半真半假的说着。
可不就是,算上今生,他们已然相识两辈子了。他知道,他说的那些话,林然不会当真的。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愿意用一生慢慢的向她证明。
林然叹了口气,“利弊已清,若世子仍是坚持,林然也只能从命。只是,若世子以后后悔了——”
林然还未说完,李毓猛地打断:“毓绝不后悔!”一字一言,甚是笃定。
果然还是年少轻狂,林然心中五味杂陈,少年人的誓言,激烈而美好,但又能有多长久呢?今日赴此约定,不过是全了少年的那点子自尊罢了。
至于婚事,从圣旨下来的那刻起,就已然注定,更改不得。
见也见了,那就这样了吧。
林然深深吸了口气,“如此,吾在家中静待世子的佳音。”
话音刚落,那人的眼睛蓦地亮了,她似乎看到了他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
这样,好似也不错,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