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衣袖一挥,双手背后,原本因即将见到王妃而欢喜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拦住侍从的禀告,未惊动林然,从偏殿悄悄走了出去,就好像从未来过一样。
王府水榭。
凉风徐徐,游鱼嬉戏。
恒王慵懒地趴在长亭旁的围栏边,手里拿着鱼饵,时不时得往池塘里丢几上颗,满心的愁绪。
他的内心是震惊的,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在他上辈子的记忆中,牟宁是在三年后才回的京师,至于回京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是全都知晓,因为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中毒已深,神医扁桥已无力救治,遂将他送往太行山求他师叔鬼医续命,人不在京师。
而待他三年后归来,一起都迟了,皇伯已病入膏肓,且太子被刺,几位成年的皇子,死的死,伤的伤,囚的囚,京师被一片乌云笼罩。
他第一次晓得牟宁这个人,是在东宫,在太子救治无效身死之后。皇伯父悲痛欲绝,咳血不断,便让内侍唤来牟宁,授予牟宁与他两人监国之权,全力辅佐太子之子,年仅六岁的太孙登位。
能得皇伯临终托孤,必定是大能,有惊世之才,非常人也。
那个时候,皇室一片动荡,百姓惶惶,流寇四起,他对牟宁抱有很大的期待,在皇伯父薨逝后,也全然信任,事事交托。然而,是他有眼无珠,所信非人,那人狼子野心,在他一次外出时,伙同禁军与几大世家,发动政变,杀死了新帝。
他得知消息后,震怒交加,当即率领人马杀往京师。
谁知,那人集结了将军府旧部,将京师洗劫一空,能拿走的都夹带走了,拿不走的,一把火全然烧毁,之后,便往洛川以北逃去。
他到的时候,京师被一片火海淹没,火焰耀目,惨绝人寰,连带着那些在火海中丧生的人,何其之惨烈,怎能不令人愤怒?
他本想直接去追,却不想,北狄人忽然侵略而来,一连攻破好几座城池。
战事将起,他只得放弃追捕牟宁,将京师剩余兵马整顿完全,枕旦待戈。
前方陆续有消息传来,说那牟宁与北狄勾结,北狄人派使者去了牟宁藏身的沐阳城,商讨灭周之法。
他为了知晓敌人更多消息,改变样貌,偷偷潜入沐阳城内刺探敌情。谁知,一个不小心,被人发现,胸口中了一箭,受了重伤,他高烧不退,昏昏沉沉,奄奄一息之时,被牟宁的妻子林然所救。
待他高烧褪去,睁眼一看,猛然发现,林然便是自己小时候,在茗陵桃花林中遇到的弹琴女子,那个他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再见上一面的人。只是,命运何其的鬼魅,再见之时,他们已处在敌对的位置。
而她,也已是他人之妇,她与他再无可能。
他得林然护佑养好了伤,安稳地回到了己方阵地,遂将自己的爱慕深埋心底,只盼来生有缘。却听到为了与北狄结盟,牟宁将自己发妻送予北狄大将,任其□□□□的消息。
他想,一定是牟宁发现林然救了他,所以才这般残忍的对待林然。
怒火中烧中,他判断失误,中了北狄埋伏,结束了他的上辈子。
上苍垂怜,他竟然重生了,重生在他十四岁的时候。
重生的第一日,他就派人去打听林相家的六娘子,得知她与牟宁已然和离,人在大昭寺客居。
于是他日夜苦读,紧赶慢赶,才中得状元,拿到赐婚的圣旨,好容易提前三年娶了林然,就是想在这三年里,将牟宁这样的意外彻底拔除。
可如今,成亲不过两日,那牟宁竟然回来了?难道,是因为他的重生,历史改变了走向。不然要怎么解释,牟宁提前回来这件事呢?
只是他有些奇怪,上辈子似乎并未听说,有北狄太子投诚这件事。
上辈子,牟宁得皇伯父信重的主要缘由,是他潜伏北狄六年来,带回了北狄边防图的同时,带回了和亲北狄的周朝大公主之女。
他自幽河之战大败后,被俘虏到了北狄,几经辗转,偶然间见到了大公主。
大公主十二岁和亲,远离故土,去往他乡,本就言语不通,终年沉默,最终抑郁成疾,拼死生下女儿后,撒手人寰。
死前托付牟宁,将女儿带回周朝,替她看望爹娘与故乡。
皇伯本就对大公主有愧,如今大公主人死灯灭,更是自责不已,他将对大公主的愧,补偿到了婴孩身上,连带着牟宁也得到了重用,而牟宁也不负皇伯之恩,做了好几件漂亮的大事。
经年累月,这一件件积累下来,让牟宁得到了皇伯最后的托孤,这才引来了周朝的灭亡。
他本想着,在牟宁还未回来的这三年内,做好准备,更是提前派了心腹前往北狄,打探牟宁以及大公主的消息,然而有关牟宁的消息还未过来,牟宁就已经回来了。
一切,都乱了。
恒王想得出神,手中的鱼饵被他掐的不成样子,怕是鱼见了也不想吃。
家令在一旁看得揪心,他本是来禀告恒王,明日与王妃一同三朝回门的事宜,却不想看到了如此景象。昨个儿欢喜得连酒都敢喝的人,今个儿却独自跑到水榭边,吹冷风喂鱼,那眉头都快皱成山峰了。
唉,孩子长大了,都知道背着人犯愁了。
“殿下。”家令出声。
恒王从沉思中回神过来,扭头一看,家令端端正正在身后行礼。
“何事?”
家令便大致说了一番,说完拿出礼单,请恒王过目。
恒王接过礼单,“王妃看了吗?”
家令恭谨道:“王妃已经看过,并无不妥,便让臣拿来给殿下定夺。”
“既然王妃觉得妥当,一切照着王妃的意思去办就是了,找孤作甚?府里的事,甭管大小,王妃做主便是。”说罢,将礼单扔回,斜睨了家令一眼。
家令目色复杂,“臣明白了。”
转身刚走两步。
“回来!”恒王出声。
家令转身停住,俯身询问:“殿下何事?”
“将库房珍藏的千年血参,百年老酒,以及前几日圣人赏赐的那张上古字画,一并添上。”
恒王知晓岳父大人一家,至今还对自己娶林然这件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的。明儿回门,就怕吃闭门羹,相爷那老丈人,嘴硬心软,多多讨好总是没错的。
家令漠然无语,暗道:唉,败家子啊,我的殿下,哪有这般上赶着当散财童子的哟。
“臣记下了。”家令回道。
“如此去吧。”恒王朝家令挥挥手。
家令便转身,刚踱了一两步,似是想起什么,又转身回来。
“殿下。”家令深深鞠了一躬,“臣想起还有一事未禀。”
“何事?”恒王漫不经心道。
“臣想起臣来之前,王妃叮嘱过臣,说她今日下厨,做了些吃食,要臣喊殿下回去用饭。臣年纪大了,一时忘记了。还好最后想了起来,算是不辱使命。”家令不紧不慢,表达清楚。
恒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呼了出来,气哼哼道:“家令果真是年纪大了!”
语毕,将手上的鱼饵抖了个干净,急急忙忙往林然的院落走去。
王妃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恒王边走边想,心里更觉美滋滋了,将牟宁回来的那点不快,也忘到九霄云外了。
此时,正厅已然摆好了饭菜。因着昨日恒王喝醉了酒,林然就熬了小米粥,佐以几个简单的开胃小菜,很是清淡。
她本就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娘子,常年居住大昭寺内,除了看书、弹琴,与守嗔大师下棋外,也没什么要紧事,闲得慌了,就与寺内的庖厨学了点做素斋的手艺。
那粥看似普普通通,吃到嘴里入口即化,米香浓郁,格外的香甜,再配以那几道清爽的小菜,胃里一下子被幸福填满了,恒王吃得停不下箸,连道好吃极了。
“不急,慢慢吃。”林然见李毓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微微笑道。
那笑容很温暖,恒王不由得放缓了动作,好想一辈子拥有。
此时,他真想问上一句,若是他与她没有那道赐婚圣旨,而牟宁也回来了,她还会不会选择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