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恒王遇刺的消息传出,泰安帝震怒,令京兆尹协助大理寺卿,彻查此事,缉拿幕后主使归案,又派成秦前往恒王府探病,诸王公孙闻之,纷纷效仿,以示关怀。
京兆尹与大理寺卿领旨后,不敢懈怠,当时便前往恒王府邸。
彼时,恒王正处于昏迷中,王府大小诸事,皆由王妃一人处置。
家令将人领至王妃面前,大理寺卿与京兆尹行礼拜见,抬眼一瞧,王妃形容憔悴,二人顿时唏嘘不已。恒王才遇刺,坊间便有了不好的传闻,且愈演愈烈,内容更是不堪。
那流言道:林相爷家的六娘不愧命硬克夫,六年前,克死了牟三郎不说,这才成亲,恒王又差点没了命,果然该命寡孤独到老,却硬要祸害他人,恒王着实可怜。
这些流言蜚语,如荒草一般,转瞬便蔓延得到处都是,哪怕如今牟三郎已然回来,街坊巷市却不闻真假,依然乱说一通。
家令自是得了消息,老人家愁眉不展,此事明眼一看,便知是冲着王爷来的,与王妃无任何干系,他晓得自家殿下对王妃的爱重,若殿下醒来,得知王妃被人如此编派,必定气得肺疼肝痛,怒发冲冠为红颜。遂严令王府下人勿言此事,若是传到王妃耳中,定将嚼舌的人毒打一顿,发卖出府。
众仆役一听,心有戚戚,诺诺称是,说话声也比往日小了不少,众人低头做事,胆战心惊,都盼着王爷早日醒来,王府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大理寺卿做事严谨,问了昨夜事情经过。
昨夜秋凝久而不归,又让一不知名姓的婢子送棋子来,林然便起了疑心。果然,那婢女为歹人假扮,好在恒王警觉,但还是被伤着了,一直昏睡不醒。
家令当即请了神医扁桥的大弟子过来诊治,那弟子摸了脉象,一脸凝重,说那匕首淬了毒,且毒性激烈,而究竟为何毒,还需些时日探究。
弟子见林然虽极力稳重,眸中还是泄出了一丝忧虑,便劝慰道:“王妃勿要担忧,草民开一方子,先稳住王爷体内的毒素,至多三日,必有结果,且放心便是。”
“有劳了。”林然谢道。
弟子取了笔墨,书好方子,交予一旁仆从,仆从便小跑出去,抓药熬药,自是不在话下。弟子诊毕,提了药箱,鞠躬拜别林然,退了出去,林然着家令以礼送别。
恒王遇刺后,王妃便令府兵,将王府各处严密封锁,只进不出,又起一甲卫全面搜查王府各个角落,盘查陌生面孔、可疑之人。不久,便在花园内的一处树丛中,找到了被人砸晕过去的秋凝,甲卫将人送来时,秋凝额头鲜血满布,面色苍白,甚是恐怖,派了大夫诊治,答曰:只是砸破头,并无其他,人昏迷着,待醒来便可问讯。
寺卿与京兆尹一同去往事发之地,二人仔细探查了一番,未有任何线索,两人商讨片刻后,决定将刺客的尸身运回大理寺,请仵作勘验,或许会有所发现。谁知,侍卫在搬动尸身时,从那尸身掉下一物,乃一状若椭圆形的白玉佩囊,佩囊上纹刻图案,好似一头巨狼吞月一般,恁地栩栩如生。
二人大惊,此物分明为北狄皇室御用之物,非皇室子弟不可有,又怎会落于此处?二人互望一眼,顿觉骑虎难下,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之色,此事涉及北狄皇室,不管是真的,还是嫁祸,已不是他二人能处置得了的,若是处置不当,怕是有杀身之祸啊,如今赶紧将此事禀与圣人,恭请他老人家定夺的好。
大理寺卿与京兆尹忧心忡忡而去。
恒王昏睡榻上,已有一夜一日之久,而林然也一直守在榻边,未曾离开半步。
床榻上的那人,紧闭着双眸,沉沉睡去,眉头却轻轻皱着,似乎因着疼痛,睡梦中并不踏实,手指屈伸,攥紧褥子,额上冷汗不断,似乎被梦魇住了一般,白净的脸蛋上,红彤彤一片。
扁桥大弟子有言,王爷所中之毒,必引起发热之症,须得用冷帕降温,恐烧坏脑子,如今算是应了。侍从早有准备,端了冷水过来,置于榻前,但见王爷即便在昏迷中也要拉紧王妃的手,顿时大气也不敢出,低头垂眸,扭转视线,小心翼翼为王爷降温。
林然挥手令侍从退下,亲自冷了帕,缓缓擦拭少年烧得通红的脸。
寝殿寂寥无声。
林然惶然,想了许多。
在女刺客久攻少年不下,而转头杀她时,少年炙热的手掌紧紧攥住她,将她安稳得护于身后,那消瘦单薄的脊背,却坚韧如山,巍峨屹立。她曾以为他求亲时的誓言,虽美好动听,却不过说与人听的场面话罢了,勿要当真。
可如今,他以身作则,兑换誓言。她心慌且意乱,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骤然波起,如此浓烈的少年爱慕,她何德何能,如何承受得了呢?罢了,罢了,许久之后,林然望着少年沉睡的容颜心有所决,若卿以真心,妾,岂可负之。
蓦然,琴声起,悠扬婉转,如溪水潺潺,叮咚作响,让人忘了烦忧,沉浸于美好的境地,原本眉头紧皱的恒王,彻底舒展开来,脸上似也存了笑意。
原本将要踏足进入的牟宁驻足停下,细细听那琴音,半天未有反应,引路侍从不知所措,出声问道:“将军,何以不进?”
牟三郎似是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进不进去,已是无关紧要,迟了,终究是迟了。”转身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仆役。
琴音方止,掌声喝来,“三年不见,小师妹以琴入梦,琴技又上一层,师父他老人家若知,必然欣慰至极,实乃可喜可贺呀!”
府兵忽闻动静,横戟喝道:“何人在此?!”
林然抬头一看,窗外杨树之上,盘坐一人,那人双手抱臂,横剑在胸,束发高阁,一身道袍出尘飘逸,端的是儒雅风姿。
她自幼师承无声谷,师父子午老人座下三弟子,她排行最末,主修琴技与棋术。来人便是她那大师兄,以剑术入道,江湖人称“无为剑”的沈七郎,沈祈。
林然放下古琴,施施然而出,挥退甲兵,抬袖行礼道:“大师兄。”
沈祈自树而下,宽大道袍随风而动,猎猎作响,“师妹好生了得,成亲也不说上一声,累的师兄我从那北地打马而来,一路上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好生辛苦呢。”
“是师妹的不是,师兄赶路辛苦了,今晚便入客舍,让师妹尽一尽东道之谊。”语毕,便着下人去准备。
沈祈由北地而归,其一,是知晓林然嫁与恒王的消息,其二,便是京地已有了那人的踪迹,他自是无须再在北地转圜,遂启程回京。一路行来,跑死了十几匹宝马良驹,还未到京师地界,便已听说那人得了泰安帝青睐,官拜大将军,掌三千虎贲。
六年来,无论如何艰难困苦,跋山涉水也罢,但凡有那人一丝生还可能,他誓死也要去寻。却不想,那人已然安好回来,只是不曾说与他而已,他与那人同门师兄弟十几载,却让其连生死都不敢相托,何其之失败,呜呼之哀哉。
原本,一回来,他是要去那人府上算账,问一问那人,既然活着为何不传讯回谷,他难道不晓得众人的担心吗?却不想,到了那人府门前,就见那人骑马往恒亲王府而来,还以为那人要与恒王大打出手,抢夺小师妹呢,顿时起了看热闹之心,遂驾起轻功,悄悄跟在那人身后,却不想,那人孬种一个,还未进去,就被小师妹的琴声撅了出来。
那琴声中满满的关怀怜惜之意,只是不是对着他牟三郎的。
活该!狂妄自大,不知所谓,活着也不知传个消息,以为谁都会在原地等着你么?沈祈幸灾乐祸,见那人吃瘪而去,顿时快活了不少,连带着这六年间寻他不见的郁气也少了些许。
王府富贵气派,美酒佳肴、珍馐美馔,不是他小小游侠儿轻易能享受得了的,沈祈豪气万丈,自斟自饮,今日且不醉不归,否则,怎对得起这富丽堂皇,良辰美酒呢?!
而与此同时,昏迷了一夜一日的李毓,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