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中节,不宵禁,天还未暗,闾巷通衢,车水马龙,人影憧憧。
近日愈来愈热,原本坐车上朝换作骑马,恒王甫一出宫,王府仆役便牵马上前,恭敬地将缰绳递了过去。
恒王握紧缰绳,踏上马镫,翻身上马,一气呵成。方要驾马而去,车马的步履声由宫门内传了出来,恒王回头,一辆轺车由春明门缓缓驶出,片刻在他面前停了下来。须臾,车内之人揭开帷幕,露出一张儒雅俊秀的面容,那人笑道:“九郎这是准备回府了?”
来人蜀王,乃先皇十四子,泰安帝庶弟,亲母为毓秀宫的宁太妃。蜀王不似其他王爷喜欢权势,他不爱做官,不管权势,喜好游历天下,毕生宏愿走遍千山万水,他每三年出去一趟,一路上,结交江湖游侠,访名人隐士,寻美酒佳酿,很是洒脱不羁,风流倜傥。最近才由南面归来,便入宫探望宁太妃,恰巧与恒王遇着了。
恒王忙翻身下马,上前两步,躬身行礼,“问十四叔安。”
蜀王摆手,他手上握着一把折扇,扇面桃花映,煞是好看。恒王见蜀王将扇面掩住半张脸,一双桃花眼笑盈盈地,很是惋惜道:“听闻九郎前些日子成了亲,十四叔惭愧,竟错过了婚礼。”
“十四叔心意到了便好。”
“不好,不好,怎么说本王也是长辈,竟连贺礼都未有,太不体面了。”
蜀王连连摇头,很不赞同,他这次回来,可带了不少珍奇异宝,听说恒王妃乃林相爷家的女郎,琴技很是了得,巧的是,他带回的宝物中恰有一张古琴,名曰凤尾,乃秦朝制琴大家桑凤的绝世之作。
回来的路上,他得知恒王这小子,逾越年岁,打破世俗,娶了大他六岁的寡妇娘子为妻,很是欣赏,便想好了,要将凤尾赠予恒王妃,好酒配知己,好琴配名士,那林家女郎素有琴名,也当不辱没了此琴。
他本想见过母妃后,就去恒王府拜访,不想竟在宫门口遇着了。
蜀王很是烦忧,这匆忙出来,许久未见,见了却没见面礼,有失长辈风度,之前送了太妃皇帝皇后不少珍品,到了侄儿面前,却空空如也,若是回府取琴也来不及,蜀王望着恒王玉面红唇的稚嫩面容,想了许久,忽然就笑了,他晓得送什么给恒王了。
有什么比栩栩如生的春宫图,更好的赠礼呢?
恒王年幼,这成亲不久,于男女情爱之事,怕是正兴致盎然,且今日乃天中节,男欢女爱,此物再合适不过了,蜀王内心大笑不已,便将前些日子得的孤本从怀中拿出来,探身出去,塞入恒王怀里,神秘兮兮靠近恒王耳畔,捏了捏恒王白净的脸蛋,奸笑道:“那,莫说十四叔不疼你,喏,上好的孤本,今日天中节,就不打扰九郎与娘子卿卿我我了。”至于那凤尾琴,稍后回府,便让人送上恒王府去。
蜀王送了春宫图册,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吩咐车夫驾车离去。
恒王立在原地,目送蜀王远去,手中捏着蜀王给的孤本,很是莫名其妙,不知蜀王在乐呵些什么。想不明白便不想了,横竖他这十四叔一直异于常人、不可捉摸,一般也没人能猜得透,至于他突然送来的书,是要他好好读书的意思吗?
恒王看着墨香馥郁,却无书名的封皮,本着好奇的心思,轻轻翻开那孤本的一角,这一翻开,脑门轰然一声响,顿时血气上涌,面红耳赤,差点将那书当作烫手的山芋,给扔了出去,赶紧将书合上,环顾四周,见未有人看到,方松了口气。
回想方才蜀王离去时,那不怀好意的笑容,这才了然。
恒王既恼又羞,这十四叔表面上看起来正正经经,一副风流倜傥的大家公子模样,怎么,怎么竟随身携带这样的图册。
倒不是恒王大惊小怪,上辈子虽说也活了二十好几,身体又孱弱,中毒颇深,最后连马都没法骑了,致死都未成亲,更遑论接触女色。
而他爹娘俱亡,泰安帝虽偏爱,也想不到那么细,后来也早早去了,未有长辈告知。他深居简出,也不曾有那么一两个纨绔朋友,自是不曾见过这样栩栩如生的春宫画册。
身畔仆役见自家王爷捧着书,抿了抿唇,又呼了呼气,似乎不知要拿那本书怎么办,犹豫不决得很,以为恒王骑马,不好携带,便上前为恒王分忧道:“殿下将书交予奴吧,今日天中,莫要让王妃等久了。”
恒王缩缩手,将书胡乱塞入胸口,怕掉出来,还用手特意压了压,慌乱道:“不,不用,孤自己拿。”仆役疑惑,以往他人送了礼,殿下都是交予身侧之人代为保管,今日怎么自己拿?不过那书也不重,耽误不了什么,毕竟是蜀王爷送的,可能那书对殿下来说很重要,所以才要贴身放着。
恒王平复了下,见书放好了,吐了口气,待心不跳了,面也不红了,才拽住缰绳,翻身上马,扬鞭而去,两名护卫紧跟其后。
坊市人潮涌动,摩肩擦踵,无法快马扬鞭,恒王便朝着恒王府的方向,信马由缰,缓缓而行。
恒王骑在马上,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怎么得,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图册中的画面,他虽看的不曾仔细,却也依稀记得那第一幅画的模样,好似是一棵桃花树下,粉色的花瓣漫天飞舞,那树下置着一方小榻,女子半跪榻上,玉手遮面,回眸相望,眼神迷离,那衣衫半裸,似遮未遮,充满了无尽的风情。
恒王想着想着,不知怎得,女子竟变作了林然的模样,冲着他笑,娉娉袅袅,体态轻盈……说不出的婀娜动人,一颦一笑,仿佛将人的心魂都摄去了。
待他回神过来,人已下了马,停在京师最有名的花楼——春风楼前,且两名穿着轻薄的女子,一左一右,笑靥如花,将他往楼内请。
身后侍从不知恒王本意,便只跟着,并未阻止。
眼看就要入楼了,恒王才知惊慌,他娶妻成亲了,怎能入这种地方?忙不迭从那花楼女子手中挣脱,一个掉头,步履飞奔,不见半点停歇,才算是从那烟花之地脱身出来。
待他停下,低着头,闭着眼,半弯着身子,手肘支着膝盖,气喘吁吁的,满头大汗,发丝粘着汗水,很是狼狈不堪。
坊市人声鼎沸,行人来去匆匆,忽觉一方帕子拂上额头,轻轻擦拭他被汗水沾染的面容,熟悉的气息浮上心头。
李毓抬头,甫一睁眼,但见眼前,女子半蹲身前,随意挽了一个发髻,那眸上闪着盈盈笑意,仿若秋水湖泊,星辰皓月,不禁心旌摇曳,不能自持。
顿觉此时,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悠悠岁月,天澈地广,便只是这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