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香眸子闪过一丝可惜,右手捋了捋右鬓的发丝,抿了抿嘴唇,希冀得望向林然。林然不知这北狄公主为何对她一见如故,亲亲热热得与她说了许多,只是这人分寸又拿捏的恰到好处,让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想了想,只得应了。问香得了回应,不禁眉飞色舞,笑道:“那便说好了,到时我去你府上寻你。”
语毕,朝林然行了一礼。
林然抬袖回礼,目送那人离去。
李毓被成秦带入建章宫内,此时,泰安帝正倚在榻上,刚喝完药,将药碗递与一旁的内侍,因着之前的晕倒,面色苍白,浑身疲惫。见恒王进来,眸色一亮,免了他的礼,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招招手道:“来,九郎,到皇伯这儿来。”
成秦示意小内侍搬了一张凳子放在泰安帝榻旁,以作恒王之用。
李毓顿觉酸涩,未想几日不见,皇伯父就病成这般样子。是他失策了,上辈子他从太行山回来,皇伯父身体就不太好了,那时候太子遇刺而亡,诸位皇子为了夺位,更是不择手段,皇伯父最后身体垮掉,病入膏肓,怕就是被那些不肖子孙给气的,他早就该料到的,怎么就忘了呢,如今皇伯父被禹王泾王气得卧病在床,神色憔悴,精气都衰颓了些许,让他怎能不自责呢?
若是他早点布置,禹王泾王也不会得手,皇伯更不会为此雷霆震怒,从而将自己气坏成这般样子。
李毓很是内疚,吸了吸鼻子,低喃道:“皇伯,您定要保重,万不可生气了。”
泰安帝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年,少年的眉眼中全是自责悔恨,如同他的皇弟一般,多好的孩子啊。他忽然就想起了许多年前,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有一次犯错,被先太后罚跪在奉先殿内,彼时正值冬季,大雪纷飞,奉先殿未有炭火,他又累又饿又冷,委屈得直哭,还是垂髫小儿的皇弟偷偷跑进殿内,为他送来一些点心,胖胖的小手边替他擦眼泪,又将他小小的貂皮围脖围在他脖颈上,安慰他说,太子哥哥莫哭了,齐儿一定勤学苦练,待齐儿大了,必为太子哥哥分忧,到时,太子哥哥令出如山,齐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同哥哥一同守护这天下百姓。
泰安帝不由得红了眼眶,齐儿,如今太子哥哥已是九五至尊,令出如山。可是,却连你的儿子都护不住,护不住啊。他好似看到多年前的那个少年,倔强的眼眸中潜藏的淡淡忧伤。那多年前的少年,又变作眼前的少年,少年俊彦,风华绝代,泰安帝微微笑道:“九郎长大了,会心疼人啦。”
泰安帝摸了摸少年的头顶,慈爱道:“放心,皇伯会保重的,毓儿也要快快好起来,皇伯还等着毓儿的孩儿出世呢。”
李毓右耳耳垂忽地红了,面色略微羞赧,不知怎么作答。
泰安帝忽地开怀大笑,好久未看到九郎这般害羞的模样了,上一次还是九郎孩提时,生了病,怕痛怕黑,不敢一个人睡,他虎着脸,说男子汉大丈夫怎可怕黑怕痛,九郎便羞红了脸。岁月漫漫,垂髫小儿变作如今的俊秀少年,娶妻生子,他当不负皇弟所托。
泰安帝收敛神思,拍了拍恒王肩膀,叮嘱道:“回去好好养伤,待完全恢复,便到皇伯身边来候着,替皇伯分忧解难。”
李毓动容,上辈子,泰安帝弥留之际,也这般拍了拍他肩膀,将大周托付与他,他却愧对皇伯,而今,历史这般相似,他能否担负起重任呢?李毓不知,但他晓得,命运的转轮已经开始,由不得他退却。且今生与上一辈子又不一样,他还有机会改变。
李毓起身,抬袖躬身,行了一礼,郑重道:“毓儿遵旨。”
伯侄俩又说了些话,恒王怕泰安帝身体受不住,起身告辞。泰安帝也知恒王清毒不久,身体虚弱,便也不留人,嘱咐成秦将人好生送出去。
成秦颔首称诺,亲自将恒亲王送出了建章宫。
送走恒王,成秦回禀。泰安帝点了点头,便闭目养神,又想到恒王遇刺九死一生,便将身边的暗卫派了两个过去,用以保护。
六年前幽河之战后,大周兵败,泰安帝苦心孤诣,经过这么些年的休养生息,兵强马壮,百姓安乐,国库富足。而与之相反的,北狄国君老迈卧榻不起,内部争斗剧烈,几个皇叔太过俊秀,足智多谋,打压太子,分裂兵权,北狄国君若是归天,大权就得旁落。所以那北狄太子无法,才送了投诚书来,以示友好。
但泰安帝就安枕无忧了吗?大周就就此安稳了吗?
且看看他那几个好儿子,都是些什么腌臜货色,蠢而不自知。太子虽仁厚,然无雄心,不识人心险恶。九郎赤子,胸有丘壑,忖夺有度,谋略得当,虽年少,但行事稳妥,又素与太子亲厚,所以他才想着调其入光禄勋,先锤炼锤炼,往后可辅佐太子,不想,诏令还未下,就被泄露出去,累得九郎被刺杀,差点丧命。
好在皇弟保佑,毓儿吉人天相。
那泄露圣意的内侍当即便被处以极刑,车裂而死,尸首更是被暴晒三日,场面惨绝人寰,前去围观的众内侍俱胆寒不已,有些甚至被吓得呕吐出来,宫内一时人人自危,诚惶诚恐。
泰安帝震慑了内廷,又处置禹泾二王,以往归附二王的大臣,纷纷被贬谪的贬谪,入狱的入狱,朝堂震荡,各种政治倾轧接踵而来,百官俯首自保,神思不属,惊惧不安。
便是在这样紧绷严苛的政治风云中,人间四月芳菲尽,皋月初来,郁郁绽然,天中节悄然而至。
当日,京师之内,家家户户门上挂艾,以驱邪祟,更以草药煲水沐浴,饮雄黄酒,小儿放纸鸢,少年少女结伴同游,坊市人山人海,诸多叫卖络绎不绝。
经过半月修养,恒王恢复良好,扁桥大弟子来了几次后,终于露出笑容,和煦如风,恭贺恒王病邪已除,往后细细将养,必然恢复如初。
翌日,泰安帝得了消息,很是开怀,遣了成秦入恒王府,赐了不少珍贵药材,后宣旨意,言恒亲王钟灵毓秀,敏而好学,颖悟绝伦,德才兼备,朕甚爱之,自此入光禄勋,居光禄丞,随侍君王左右。
成秦宣完旨,合上圣旨,亲自交与恒亲王手中,很是恭谨,鞠了一躬,道:“恭喜殿下。”泰安帝有多看重他这个侄子,成秦身为皇帝身边最得力的中官,全都看在眼里,他的一言一行,自是代表了圣人对恒亲王的态度。
“中官劳苦!”恒王拜谢。
“殿下客气了。”成秦眯了眯眼,和乐道:“往后有殿下为圣人分忧,奴婢可不敢言苦。”
成秦望了望日头,“时日不早,圣人怕还等着奴婢回宫复命,奴婢就此告辞。”言罢,笑着同恒王作别,登车而去。
如今恒王入朝已有半月,这辈子比上辈子提前三年入朝,太子还在,除禹泾二王外,其余诸王皆隐于背后,未有明显动作。
自入朝后,恒王勤勉尽责,了解朝堂格局,以及那些隐匿于暗处的黑手,以微知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将源头阻隔,上辈子的一切还会发生吗?夜深人静之时,恒王总是会想起上辈子的那场大火,火光冲天,湮没所有一切。
那场大火,倾覆了大周,夺去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他至今都难以释怀。
只是那罪魁祸首,将军府的牟三郎,恒王略有不解,那人自接管虎贲军后,便入了军营,与士兵同吃同住,每日练兵之外,便未有任何异常举动,也不见其与朝中哪个官员串联,独来独往的。
而他带回来的北狄公主,不知怎么得,竟与林然成了密友,一有空闲,便入王府,缠着林然教她下棋,且那女子脸皮贼厚,不懂人情世故,直来直往,最让李毓捻酸呷醋的是,那公主竟拿走了林然亲手缝制的艾草香缨。
天中节这日,素来有赠予香缨的习俗,但一般都是女郎送与心上人的,寓以情郎无病无灾,长乐未央。
问香公主对大周这个习俗很是好奇,只是让她舞枪弄棒很是容易,缝制香囊就……于是,便将林然刚绣好的抢走了,林然对此很无奈,只是这些时日与问香公主相处,知晓这个公主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没有什么坏心思,也便一笑了之。
她自是不曾想到,恒王会为因这小小的举动心酸半天,甚至上完早朝后,与泰安帝内殿理政都有些心不在焉,神不守舍。
泰安帝笑了,哪怕看起来再禀节持重,也不过少年郎尔。今日天中节,知慕少艾,恒王的魂儿怕是早就不在这里了。也罢,他一个糟老头子,也不好作那坏人姻缘的恶人,落得少年人的埋怨,便踢了下恒王的屁股,吹胡子瞪眼,很是嫌弃道:“快走,快走,省得待在朕跟前碍眼。”
恒王还处于迷茫,不知所措,一旁的成秦也笑了,解释道:“恒王殿下,陛下的意思是,您可以下朝归家了,今日天中节,奴婢祝殿下与王妃长乐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