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然……”
李毓低下头,撇开视线,很是惴惴不安,不知方才自己入花楼的情景是否被林然瞧见了,他自是不能说,自己因十四叔的春宫册子乱了心神,一时不查,被那花楼钻了空子,趁他恍神的功夫,将他蒙了过去。
虽然最后关头,他悬崖勒马、迷途而返,但究竟是与花楼女子有了牵扯,若是林然恼他的话,他定端正态度,虚心接受,便小声怯怯,讨饶道:“孤知入花楼是孤的不对,若是阿然恼了,认错认罚,孤绝不二话,只是,只是罚过后,阿然不能不理孤。”
这半月他入朝堂,也听那朝臣们私下里闲聊,说某某大人爱慕那勾栏粉巷里的花娘子,被夫人发觉了,连人带马扔出府外,被同僚好一通笑话;又某某大人为青楼女子一掷千金,被夫人知晓,断了银钱不说,连常服都不给做了,出门应酬,请客不了,只得灰溜溜归家,向自家夫人保证以后不敢再犯,才算了了。就连他的岳丈大人林相爷,这么些年,洁身自好,守着林夫人一位,当为世人楷模。
他是真真在意林然,也早就发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不想她误会,觉得他对待感情,轻浮孟浪,谎话连篇。
却不想,林然未恼也未罚,抬袖上前,细致地为恒王擦干净脸上的汗水,又理了理少年衣袖,抚平那衣裳上因着奔跑而生出的微微褶皱,笑道:“殿下大病初愈,不好这般疾跑,太过劳累。”
那声音温温柔柔,清冽动听,充满了关切之意。
林然抿唇轻笑,恒王迷迷糊糊,被拽入花楼那一幕,自是落在了她眼里,那迷糊劲儿,着实有趣极了。
今日晨起,恒王如往常一般入宫上朝,林然处理完王府诸事不久,北狄公主便又来访。
近日来,这位公主对周朝文化风俗,极为兴致,连日入府叨扰,甚至得了泰安帝的金口,着林然无论如何,都得倾力相陪,不得敷衍了事。
来者是客,且事关两国邦交,林然也做不出那等失礼之事,便无所不有,为其解惑答疑。
但林然毕竟精力有尽时,顾全不了全部,有一日被那杂事缠身,为了应付这位对什么都好奇不已的公主,便着王府家令相陪。家令年纪大了,小娘子叽叽喳喳,如鸟雀一般,老人家头痛不已,便想了个法子,着小厮买了许多话本子回来,为小公主讲故事。
故事必定是曲折离奇,跌宕起伏,小公主听得入了迷,日日来,且不光让家令讲,若是林然闲了,也要林然讲,生生将殿下与王妃相处的日头缩短了一半,更是抢走了,王妃亲手缝制,天中节送与殿下的香缨。
家令气急,苦恼不已,若这般下去,王爷王妃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然两人之间少了份亲近,府内又何时才能有小王爷出世呢?唉,身为王府家臣,家令是操碎了心。
这日小公主又来了,缠着王妃说个不停,家令灵光一现,便委婉提及德馨坊的一家茶肆,说那茶肆二楼,常年驻有一说书先生,其广见洽闻,口才绝伦,说得故事那是惟妙惟肖、生动可人,成了这京师东西坊市中的一绝。
小公主自是被家令夸赞得模样吸引住了,拉着林然,吵闹着便要去那茶肆听书。林然默然,不置可否。家令眯着眼,很是慈和,极力劝道:“王妃不妨也去看看,今日恰巧天中佳节,说不得,那边别出心裁、与众不同呢!”
家令说得那家茶肆,林然是晓得的,那德馨坊,伍德茶楼的说书先生,确有才气。
伍德茶楼临街而立,恰是恒王下朝归家途径之地。
家令这般怂恿劝说,恐是另有深意啊。
林然挑了挑眉,倪了家令一眼。
老人家乐乐呵呵,慈眉善目,恁地装傻充愣。这些时日,家令为了将她与殿下撮合在一处,所谓是殚精竭虑,煞费苦心,头发都白了少许。林然便故作不知,允了那提议,与问香公主一起,上了伍德茶肆的二楼,临窗而坐。
也庆幸如此,方能一睹殿下,春风楼前,那呆呆傻傻的模样。
林然微微垂眸,伸出手,在恒王革带处摸索了片刻,须臾,一股艾草的香气,忽地飘了上来,香气淡淡,清香凝神。
那明净玉白的手指,轻轻抚过,李毓顿觉心如擂鼓,小鹿乱撞,扑嗵嗵的,视线不由得瞥了过去,便见自个革带处,缀上了香缨。
那香缨绣以并蒂,荷叶碧若翠玉,荷花粉若霞光,栩栩如生,格外的悦目。
赠之以香缨,回之以蜜糖。
恒王不由得怔住,痴痴得望向女子,满眼的不可置信。
女郎莞尔,柔和道:“天中佳节,殿下可要与我同游上京,共赏夜色。”
恒王喜不自禁,连连点头,“愿与阿然同往。”
两人一左一右,沿着德馨坊的里巷,往西市方向缓步踱去。
护卫与随从,见恒王与王妃兴致盎然,言笑晏晏,便不远不近得跟着,好随时等候主子传唤,应对突发之事。
华灯初上,坊市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宝马华盖,喜庆的很。
翩翩少年,窈窕淑女,两人锦衣华服,风姿绰约,宛若璧人,自是夺人目光,引得坊市众人频频回顾,周人慕美,心旷神怡,接连慨叹,也不知这是哪个世家的公子美人。
无论哪一辈子,李毓都不曾这般闲适,悠然自得,于坊市间漫无目的,那沿街摊贩的货物,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李毓忽地驻足,目光落在了一根白玉簪子上,那玉簪质地古朴,做工考究,精致文雅,李毓不由得被吸引住了,若是那玉簪,簪于林然那倾泻如墨般的青丝之上,该是何等的风华绝代啊。他心中那般想着,便也如此做了,拾起簪子,微微偏首,将那玉簪轻轻插在林然的发髻上,顿觉美人如玉,倾国倾城。
玉簪的货郎是一耋耄老儿,笑道:“公子慧眼独具,此簪乃上品羊脂白玉,匠心独运,细细打磨,经数十月之久,方有此品相。美玉赠美人,此簪配公子身边的这位娘子,当恰如其分。”
李毓展颜,目光如水,嘴角微微勾起,漾起好看的弧度,“老翁谬赞,确实如此。”林然顿时赧然,却又无比动容,胸腔似溢满欢悦,她平日矜持端庄,不苟言笑,纵然极力忍耐,却还是倾泻出几分笑意,痴了少年郎。
林然却不知,离她不远的酒肆二楼,牟宁临窗,长久地伫立,目色怆然。而他的脚下,已是数十几空酒坛,酒香浓郁,微醺到了极致。后面的案几旁,消声谷沈祈,双膝着地,偏首于几上,已是烂醉如泥,醉生梦死。
那沈祈嘴中嘟嘟囔囔,说不清楚。
牟宁听了,却是笑了,苦涩地笑,满是悲凉。
“师兄,你又如何晓得呢?毕竟,死去的那些人,不能白死。”
牟宁仰头,月华如水,悄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