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拉着林然的手,心中无比熨帖,两人静静地踱着,城楼上空绽放着烟火,绚烂夺目。走得累了,便随意于街边小摊旁休憩。
岁月静好,两人一面走,一面交谈,李毓便说他幼时,说他五六岁前,长于皇后身边发生的趣事。但他不说内闱里的阴谋诡计,也不说他的体弱多病,寒暑交替,季节变换,便只能卧榻在床,艳羡窗外,小宫人间的嬉闹欢雀,更遑论如今这般,天中节逛街赏景。那些日子,每每回想起来,都仿若昨日,他不曾这般惬意,身体康泰,步履稳健,身侧是他奉若神女,从上辈子就欢喜的女子。
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走着走着,林然忽地蹙起眉头,停了下来。李毓不解,循着目光望去,便见前头不远,似乎起了争执,人群围堵,挡住了半条街。
李毓示意身后侍从前去打听,侍从躬身见礼,应了声:“诺。”便上前一番询问。
片刻后,侍从回来禀道,说是一对夫妇起了口角,那郎君与表姑家的姊妹暗通款曲,天中节一起于护城河上放花灯,那花笺上情意绵绵,被自家夫人逮了个正着,如今正对夫人磕头跪地,求夫人勿要将此事说与长辈宗族。
此时,那夫人被郎君拽住裙裾,丧失体面,不得脱身,周围人指指点点,腌臜之言此起彼伏,传入耳中。
林然面色冷了几分,那人群之中,被男子拽住裙角的女郎,是她的闺中密友——唐三娘子。她至今都记得,六年前,将军府遭遇突变,而她被流言蜚语侵蚀,除了爹娘亲长外,所有人都畏惧太后,只有她,悄悄来安慰她,让她莫怕,温婉恬淡的人儿,甚至于筵席上,怒怼那些嚼舌根的小人。
三年前,她成了亲,夫君乃夙县赵氏子弟,赵氏与唐家世家相交,也算望衡对宇,而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真挚,情比金坚。
记得成亲前日,三娘来大昭寺看她,掩不住那眉色喜庆、满面娇羞,很是幸福的模样。她替她高兴,找对了人,自此琴瑟相和,比翼双飞,无忧无虑下去。于是,她将酿好的梅子酒挖了出来,于山腰长亭外,以酒送君。
她与她,自此一别,山高路远,怕是再难相见。
不想今日,天中佳节,上京里巷,竟是如此戏剧一幕,女郎眉眼间的忧愁,如发丝般缠绕,那快活如鸟儿一般的人啊,哪怕被负心之人伤透了心,恨断了肠,却依然挺直脊背,只是那眼中掩不住的忧伤,如潺潺流水,无从断绝。
李毓疑惑得很,问道:“阿然可是与那娘子相识?”
少年眸睐清澈,关切之意,溢于言表。林然不愿少年沾染尘埃,污了耳朵,便拍了拍少年手背,说道:“殿下在此等候片刻,可好?”
恒王黯然,心道,果然,阿然又将他当作小孩儿。他无非比她小上六岁,再有三年便可行冠礼,便摇了摇头,道:“不好,我与阿然一起。”少年眼中坚定不移,林然知说服不了,便只得由着。
原本那男子还跪地,不断哀求,痛哭流涕,但见女郎无动于衷,面露憎恶,也不装了,忽地暴起,挥掌便冲女郎而去,顷刻,女郎被一掌扇倒在地,发丝凌乱,嘴角流血。
林然怒气渐起,极力克制,想直接过去,又怕三娘面薄,不愿被她瞧见那潦倒模样,便只能暗中进行了,她回身示意护卫,吩咐道:“去将那男子抓住,套了罩子,扔到僻静处,狠狠毒打一顿。”
恒王乍然一听,睁大了眼,顿觉不可思议,原来王妃也有做坏事的时候,略微兴奋,冲护卫道:“还愣着作甚?快些去,做得漂亮些!”
护卫作揖道:“诺。”
不愧是武艺高强的武士,出其不意,顷刻之间,就将当街行凶的男子贯倒在地,堵了那人嘴巴,罩上麻布,如死犬一般拖走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百姓,被这一通动作吓住了,一个个低头,不敢再瞧,很快便散了。
疑似唐三娘婢女的小丫环,哭啼啼得将唐三娘扶起,但见三娘发髻散了,脸颊肿起,哭得格外伤心,“娘子你怎么样了?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没能贴身护佑。”
小丫头乃夙县人,第一次随主子娘子来京师,恰遇天中佳节,便想见见世面,与三娘说好,去胭脂铺取胭脂,取完便在护城河边碰面,一起赏河灯,唐三娘心地和善,笑着应允了。未想,小丫头取完胭脂,到了约定地方,却不见了自家主子,急得快哭了。
还是一老妪好心,告知了小丫头方才这里发生的事,那事中女子与唐三娘穿着打扮极为相似,小丫头惊惶极了,一面问,一面走,好容易见到唐三娘,却已是郎君被那几个汉子死狗一般拖走。而主子衣衫不整,发髻散乱,面上明晃晃的指头印,当即吓哭了。
唐三娘极力镇定,“莫哭了,我无事。”
小丫头抽噎:“怎么会没事呢?三娘脸都肿了。”说着用帕子小心翼翼抚上去。
“嘶——”唐三娘不由皱了皱眉。
仆人遵从王妃吩咐,上前见礼,恭顺道:“娘子可觉得好些了?我家夫人与娘子有故,请娘子一叙。”
唐三娘蹙眉,“你家夫人是何人?”
仆从将一块青鱼尾状的玉佩,递了过去,恭谨道:“夫人说,娘子见了这个便明了。”唐三娘接过玉佩,轻轻摩挲,翻过来,目光落在那鱼尾处,一个小篆“林”字如往昔一般,云卷云舒,荣辱不惊。
唐三娘一时情难自已,攥紧玉佩,半拳扣在胸口,起伏不定,极力克己道:“烦劳带路。”
林然思量再三,最后还是未允恒王一同跟来。她觉得,三娘方经了夫君背弃之事,恐没心情见生人,而她也不愿三娘不自在,便只得委屈少年。
短短三载,物是人非。
一入湘江阁,推开那扇竹门,往昔回忆接踵而来,熟悉的布局,熟悉的饰物,一点一滴,渐渐于脑海中闪现,唐三娘顿时眸若秋水,盈盈清泉。
那廊下,灯火耀目,中央置了一榻,榻上一方几,几上一套青瓷茶具,女子一身靛青曲裾,屈膝跽坐,檀木制成的木勺舀上茶叶放进盖中,冲以沸水,以拇指、食指、中指,呈三龙护鼎之态,力道轻缓柔和地端起青瓷,托于掌心,几片茶叶在清澈碧绿的液体中舒展开来。
林然偏首,微微一笑,“三娘,来了。”
唐三娘原本激荡的心缓缓落了下来,回以微笑,抬袖道:“六娘,别来无恙。”
故友重逢,品茗问道,诉说情怀,何其乐哉。岁月悠悠,韶华依然。两人你来我往,将这些年的琐事一一说尽,林然忽然就想起了唐三娘的小阿弟,三娘的爹爹在上任中死于匪患,娘亲也跟着去了。三年前,三娘是带小阿弟出嫁的。想来,如今也有五岁了。不知小家伙是否如以前一样,时时刻刻跟在三娘后面。
却不想,方一提,三娘就沉默了,目露哀伤。
林然便问:“怎么了?”
三娘苦笑一下,“阿弟他,他伤了腿。”
林然顿觉诧然,不可置信,“快些说,怎么回事,如何能伤到腿?”
三娘哂笑,说道:“三年前我带弟出嫁,以为遇良人,必然爱屋及乌,对我好,便对阿弟也好。我又怎知,赵康是那般狠戾得一个人。”
原来三娘嫁入赵家后,那赵康表面上对三娘以及阿弟都很好,背地里却嫌弃得很,而赵家也嫌三娘无父无母,无法给自家儿子助力,妯娌连襟更是时时欺辱,成亲不到三月,赵康就原形毕露,狎妓赌钱不在话下,更甚者,轻则骂重则打,如家常便饭。
夙县离京师那般遥远,她无法与叔伯通联,昏昏噩噩的过着,谁想赵康畜生不如,与他表姑家的小娘子私相授受,被阿弟撞见了,为了灭口,打死了阿弟的仆从,将阿弟卖给了妓楼做恋童。好在老天保佑,被唐家的一个家奴发现了,冒死报信。她带人去找,却不想,阿弟逃跑中坠了马,摔断了腿。
那赵家敷衍,不肯找好大夫治伤,她要带阿弟回京,赵康竟将她囚禁,阿弟耽误了治疗,那腿落了疾。她想尽办法,终于在年初,与叔伯联络上。她大伯如今忝居户部尚书,官位亨通,节节高升。而赵家这些年,子弟不肖,竟未有成器的,愈来愈衰败,便将主意打到她大伯身上,令她代为转圜,替赵康寻一好差事。
赵家爹娘连打带骂,说赵康浪子回头,必不再犯,要她原谅则个。三娘讥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赵康是坏到骨子里的,她又怎么可能期待那人变好呢?但她还是应了,为了阿弟,以上京看腿为条件,与赵家做了交易。
年初刚到,便听说了恒王求娶林然的消息。她为挚友高兴,只是三年来,她过得浑沌不堪,自惭形秽,不敢登门拜访。
唐三娘微困窘道:“不想今日,竟以这般潦倒模样与六娘你相见,倒教你见笑了。”
林然眸上满是疼惜,“三娘,你早该告诉我的。”
唐三娘笑道:“都过去了,六娘不必忧心,如今,我只盼阿弟的腿,快快好起来。带他骑马射箭,读书写字,像伯父与阿爹一样,考取功名,做一个好官。”
“会的。”
夜色幽深,清凉的风儿自窗外吹进来,烛火跳耀。
李毓搔头抓耳,不知林然怎么了,他记得自己送她簪子的时候,她还是雀跃的很。似乎与那女郎有关,自湘江阁两人会面后,回来便一直深沉得很,不苟言笑。
李毓又恼又气,恼她不让他跟,气她把心事闷在心里。若他跟在她身边,这会便晓得她为何这般难过了,而不是一个人在这廊庑,来来回回的踱步,因她喜而喜,因她忧而忧。
家令于廊下屏息凝气,很是疑惑,按说今日两人同游上京,更进一步才是,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心事重重呢?
“来人!”恒王突然扬声。
仆从忙入内,躬身行礼,恭敬道:“殿下。”
恒王甩了甩宽袍,冷冷道:“去探,今夜那女郎,以及女郎的夫婿,与王妃何种关系,所有一切,明日一早,孤要在案牍上见到。”
仆从应诺退下。
家令见恒王嘟着小脸蛋,气呼呼的,便低头,不敢再瞧。
然后,便听到“砰”的一声响,似是书本落地的声音。
咦,家令越发疑惑了,偷偷睁开一条缝,往恒王那边斜睨过去。便见恒王衣衫大开,脸红耳赤,既羞且恼,呆楞楞的,低头垂眸,盯着地上的一本书,像是要看得开出花来。
举止极为反常,不过一本书而已,家令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