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府位于禁宫里坊,东北方位的隆庆坊内,与林府隔了三条巷,因着离皇城近,上朝便宜,坊内几为朝中大臣的宅邸。
林然去唐府的时候,先回了相府。今日朝廷休沐,阿爹与兄长应该也在。自嫁入恒王府,林然还未回来过。原本正儿八经的三朝回门,又因恒王遇刺之事搁浅,虽然之后,恒王命人送了一堆赔礼来,且说尽了漂亮话儿,林相爷还是气得半死,连在朝堂上,都对恒王这女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的。
轺车自相府门前停下,林然由秋凝扶下了车。
还未通禀,门子便瞧见了,忙向林然见了礼,欢快雀跃道:“六娘子归家,相爷夫人要高兴坏了,小的这就入内通禀。”语毕,也不等林然出声,健步如飞,往府内奔驰而去。
林然举步,刚入大门,越过堂屋,就被一小儿抱住了裤脚,小儿仰着头,嘟着嘴巴,奶声奶气道:“小姑姑,你不诚信,好久未来看穆儿了。”粉嘟嘟的脸颊,黑黝黝的眸子,如那年画上的娃娃,是他大兄林墨的儿子。兄长什么都好,与长嫂萧氏琴瑟相和,就是两人子嗣不丰,三十好几,才得了这么一个麟儿,如今恰好三岁。
林然粲然一笑,弯腰俯身,捏了捏小儿肉嘟嘟的脸,“嗯,是小姑姑不好,说好了要与穆儿玩耍的,怎么就忘记了呢?”
小儿睁大眼,“就是,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姑姑怎可忘记?”
林然莞尔,轻轻摸了摸小儿脑袋,道:“嗯,姑姑错了,任凭穆儿处置。”
小儿顿时笑逐颜开,“那便罚姑姑今日都与穆儿在一起。”
“好,姑姑认罚,就与穆儿一起。”林然直起身,小儿肉肉的小手钩住她的小指,充满了信任。看顾小郎的乳母戚氏,见姑侄和乐,欠身见礼,笑道:“六娘偏宠小公子,小孩子家家的,忘性忒大,怕是过几日就忘了。”
“他才不会呢,小家伙精得很,连孔圣人都提溜出来,教训他姑姑呢。”
小林穆听懂林然说的是他,“咯咯”笑了两下,腼腆得很,踮起脚蹭了蹭林然手背,就如猫儿一般,柔软得很。
乳母也笑,“这不是正好说,咱家小郎心灵性慧、颖悟绝人,小神童一个。”
林然四下瞧了瞧,没看到嫂子萧氏,顿觉得奇怪,一般来说,萧氏格外疼惜穆儿,恨不得全天都待在儿子身边,今日怎么由得乳娘,几个丫头带着,便问乳娘,是何缘故。
乳娘顿时强颜欢笑。
“怎么了,可是不能说?”林然看出乳母似有难言之语。
“也没什么可说不可说的。”乳母沉下声,叹了口气,小声道:“就是,就是靖边侯夫人来了。”
林然挑了挑眉,有些了然,这个靖边侯夫人,乃靖边侯爷的继室,长嫂萧氏的继母,是个混不吝的人。早些年,兄长与长嫂定亲,这继母明里暗里想退掉,要将她姑家娘子定与兄长。好在靖边侯虽活得稀里糊涂,却是个重诺的,不愿撕毁婚约,而兄长也对长嫂倾心,不愿另娶她人,此事便作罢。
但那继室由此怀恨在心,暗地里磋磨长嫂,侯府内闱,纵然兄长有心维护,也鞭长莫及,直到长嫂嫁入相府,才结束了长达多年的颓唐生活。但就这样,那继室时不时弄出些动静恶心人,尤其长嫂与兄长那些年未有子嗣,被那继室在各种宴会上编派,说了许多腌臜之言。
无事不登三宝殿,所以这靖边侯夫人今日来此,究竟是想起什么风浪?
那乳母又道:“如今夫人与小大夫人,正于内院接待这位祖宗奶奶呢。”
林然了然,母亲性子暴躁,长嫂又性子绵软,怕是要吃亏了。便微微笑了笑,与小林穆道:“穆儿可要与姑姑一起去找阿娘玩?”
小林穆自是不懂大人间的沟沟壑壑,见姑姑说要去寻阿娘,欢喜得很,拉着姑姑往内院而去。
刚越过走廊,就听到厅内传来母亲暴怒的声音。
“也不瞅瞅自家姑娘什么个玩意,就敢舔着脸来,莫说大郎与阿韶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就是两人真的有了矛盾,也轮不到你个外人来掺和。”
“亲家母这就不对了,我乃阿韶母亲,怎么就成外人了呢?再说了,我这也是为了阿韶好,阿韶生产穆儿伤了根本,无法再孕育子嗣。别人家子孙满堂,大郎总不好这辈子就一个儿子吧,多孤单啊。我们家萧捻,顶顶好的姑娘,模样标致,诗书琴画,样样精通,最重要的是,身体康健,能为大郎开枝散叶。”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林然听了一会,就清楚了,原来这靖边侯夫人,想将自己二女儿嫁与阿兄,且还想让她那女儿与长嫂平起平坐,不分大小。
林然讥笑,他们林家书香门第,自百年前就一夫一妻,妾都未有,何况娶平妻乎。这侯夫人看来不仅混不吝,还是个不知死活的愚妇。
林然眉头蹙起,这样的场面不适合孩子在一旁,便唤了秋凝,让她带孩子别处玩耍。
小林穆攥紧林然衣袂,抬起头,瘪了瘪嘴,委委屈屈的,“小姑姑又不跟我玩了吗?”
“穆儿乖,你先去,小姑姑待会就去找穆儿。”
“那拉钩钩。”小家伙撅着嘴。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林然看着小家伙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一拐弯,不见了。
厅内,战斗急剧恶化。
“我呸!”林夫人气急败坏,“你以为你家那个老母猪配种啊?”
靖边侯夫人一下黑了脸,“粗俗不堪!粗俗不堪!相爷有你这样的夫人,简直就是耻辱。”
就在这时,林然步履轻盈,悄然而入,悠悠然道:“夫人言重了,这上京之内,谁人不知,阿爹对阿娘一心一意,您这样说,是否对相府不满呢?既如此不满,又何苦将女儿嫁入进来?莫要让人觉得,你对继女尖酸刻薄不说,竟连亲女也不放过!”
这一通冷嘲热讽下来,可算是戳了侯夫人的心窝子,顿时恼羞成怒,方要回头怒怼,便见女子迎着日光,施施然而来,娉娉袅袅,迤逦恬然,可不就是那个不久前,圣人赐婚,嫁入恒亲王府的林六娘么?
靖边侯夫人瞪大了眼,就算她再不知所谓,泼皮无赖,也不敢对着王妃咆哮啊,便讪笑道:“六娘来了啊。”
林然走到林夫人跟前,唤了声:“阿娘。”又偏首,与萧韶道:“嫂子。”直将那靖边侯夫人视若无睹。
靖边侯夫人又羞又臊,未料想到,林府出嫁的女儿今日回来了。
这林六娘可与她那娘不一样,那林夫人是个炮仗,一点就着,而她那继女,性子软弱可欺,两人都不是她对手。而她打探了消息,林相爷与大公子都未在府内,便想先将这两人搞定,将阿捻留在萧韶跟前,与林家大郎培养培养感情,只要进了林府,还怕后面他林府不认账吗?
可她没想到,她私下里与萧韶说,要将她妹妹萧捻留在林府,被林夫人给听到了。炮仗一般的林夫人,一向直来直去,一点婉转都不曾,直接就说:“侯夫人这般,是要将你家二女与大郎做妾?”
侯夫人嘴角抖了抖,一面讪笑,一面想,做妾?怎么可能,她家萧捻可是奔着平妻位来的。但不好直接说,便只是笑,“亲家母误会了,萧捻只是想她姐姐了,这才想来林府作陪。”
林夫人一挥衣袖,“不必,若真想姐妹叙话,合该居于客舍,却为何要阿韶在她院中,为你家二女整理厢房?瓜田李下的,不是觊觎大郎还能是什么?”
侯夫人牙疼,这林夫人怎么就不知委婉为何物,她被人道破心中想法,也不遮掩了。反正她听说了,那继女生不了孩子,官宦人家,子嗣最重,她不信往后,林家大郎不往屋里抬人。既然早晚都要,肥水不流外人田,姊妹共事,娥皇女英,也能谱写一段佳话。
可恨被那妒妇林夫人给遏制了,她自己霸占着林相爷,捻酸喝醋,不准相爷纳妾,连儿子的房中事都要管吗?
本来在林夫人参与进来,事情就有些失去辖制,但还能拼上一拼,如今林家六娘都回来了,比之林夫人明来明去,这六娘子善阴谋诡计,芯儿蔫坏蔫坏的,希望更为渺茫。
如今之计,先走为上策,再作图谋。
侯夫人便打哈哈,“哎呀,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侯爷吩咐的事,时候不早了,不打扰亲家了,如此便告辞了。”
林夫人艴然,冷冷道:“哼,不送!”
靖边侯夫人灰头土脸,拽着自家二女儿灰溜溜地离开了。
人方一走,林夫人便偏头,狠狠瞪了大儿媳一眼,怒其不争,“还有你,猪脑壳么?她让你怎样你就要怎样了?还没被欺负够?”
萧韶懦懦道:“阿娘。”轻轻拽了拽林夫人袖子。
林夫人甩袖,翻了翻白眼,“哼,别唤我,我才不是你阿娘,你阿娘方才走了。”
“阿娘。”萧韶眼中蓄满泪光,快哭了。
林然叹息一声,睨了林夫人一眼,“好了阿娘,嫂子什么性子,您又不是不了解。”
“就是了解,一听那愚昧货色来了,就知道不安好心,不管不顾,忙赶来给她镇场子,她倒好,就知道哭,若不是我来了,这会儿怕已成定局,才有的她哭呢。不是我说,你这性子何时才能变得硬气些,哎呀,气死我了。”
萧韶吸了吸鼻子,声若蚊蝇,“哪有啊。”
“没有更好,你是大郎三媒六聘娶进来的妻,除非你德不配位,抑或不爱大郎,要与他和离,不然,就永远是大郎的妻。如今你且有一儿呢,就算没有,又有什么关系,谁也赶你不走!”林夫人顿了顿,瞥了大儿媳一眼,“可都记下了?”
萧韶点头,“嗯,都记下了。”
林夫人这才松了口气,脸上有了笑容,与林然道:“你们姑嫂先聊着,我去厨下看看,今日你回来,定要庖厨好好弄几个大菜上来。”说罢,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萧韶擦了擦眼泪,赧然地望了林然一眼。
林然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阿嫂可好些了?”
萧韶颔首。
“阿娘比较急躁,若是方才说得太厉害,还请阿嫂莫要见怪。”
萧韶摇了摇头,“我知道阿娘是护我呢,她说的都对,我太不争气。”只是她嫡母早逝,继母刻薄,她从小养成这么个胆小如鼠的性格,她也想像阿娘一般,恣意人生,纵情不羁。然而,怎么也改不掉唯唯诺诺的性子。
“阿嫂莫要妄自菲薄,阿嫂很好了,兰情蕙性,满腹才学,得大兄赞口不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