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气候变幻无常,没走多久,就下起了雨,夏季的雨来去匆匆,本来还想寻一地躲上一会,雨就停了。
林然想到第一次与恒王相见,便是在雨中。
那时少年便腼腆的很,赠她马车后,怕她与生人共坐一辆不自在,一人骑马冒雨离去。那时,她还不知少年便是圣人下旨赐婚与她的成亲对象,只觉少年温润如玉、谦谦君子。
想来,那时就有好感了吧,若非如此,在得知少年的真实身份后,她本可顺着少年的话,婉拒了这桩婚事。但她就想知道,这样一个少年郎与她素不相识,何以愿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许诺与她呢。
再后面王府遇刺,他不顾自身安危,将她护在身后。又为了她的好友唐三娘,殚精竭虑,将赵康抓捕入狱。哪怕后来,赵康越狱,她与李若落入敌手,在逃亡之中,不幸跌落山崖。
她本以为她已死了,未想,甫一醒来,少年的眉眼就落入她的眼中,还有那嘴唇相触的感觉,每每想起,脸上就好似着火了一般。
此时,少年牵着驴子,时不时回头看她,清俊无暇,让林然有了就这般静止到天荒地老的想法。
到了道观,两人入内拜了道家三清圣人后,去了道观后院,看到了那棵古树,约摸有五六个人怀抱那般粗壮,枝叶繁茂,参天屹立。
枝上挂满了红色的绸缎,在风的吹拂下摇曳生姿,煞是好看。
树下不远有一鹤发童颜的老道士,目光矍铄,长长的胡须让老者更显道家的睿智。老道士慈目祥和,见两人望着古树出神,乐呵呵道:“二位可要将祝福挂上?”
少年望了她一眼,虽未说话,目中却满是羡慕与渴望,让人不忍拒绝,遂点了点头。她甫一点头,少年的眼倏地亮了,如夜空中熠熠闪耀的星辰,光辉夺目,林然的心也随之欢喜起来。
她看着少年几步过去,取了绸缎,那绸缎的一头附着重物,少年在缎上写上“但愿人长久”几个字后,写下自己的名字,将笔放到林然手中,看着林然也写了自己名字,缓步到古树之下,往上轻轻一抛,绸缎稳稳地挂在树枝之上,如同那许多个许愿红绸一般,随风而动。
少年拉住了她的手,面带微笑。
两人一同求了签,到三清殿前的解签道人处解签,解签之人先解了林然的签,说:“娘子乐善好施,广结善缘,这辈子救人无数,这一生富贵安泰,事事顺心,所求之事,必能达成所愿。”
林然拱手:“多谢道长解惑。”
道人摆手,“娘子无须客气,老道此地解签这么些年,很少见到娘子这般蕙心兰质的人,此乃老道的福气。”
道人说着接过恒王的签文,看了看,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公子可否将右手伸出,给老道瞧上一瞧。”
两人不知那签文上说了什么,疑惑的很,何以道人脸色都变了。林然待要问,恒王将她拦住,不动声色地将右手伸了出去。
那道人看的仔细,甚至上手将恒王手掌上的纹路,细细揣摩了一遍,看完后,愈发的迷惘了。
“奇怪!太奇怪了!”道人连连叹息。
“可有什么不妥之处?”李毓小声问。
道人一脸羞愧,朝两人拱了拱手,“请恕在下眼拙,看不清楚,若公子方便,可否移步他处?”
李毓面上虽镇定,心中已有些慌乱,难不成,此人看出他乃重生之人?想将他当作鬼怪抓了不成?
远山道观的签文闻名寰宇,在于它的灵验,解签道人,神通广大,很少有这般无法拆解的签。道人面上惭愧的很,这位公子的签文着实玄幻,他才疏学浅,无法窥探内里,丢了道观的名声。好在老祖宗这几日在观内静养,遇到这等奇签手相,也只有求他老人家出山了。
道人目光略微灼热地望向李毓,眸色希冀,若非道人是正儿八经的名门正派,恒王还以为这是遇到了骗子。
他也对自己死而复生这件事感到过惶恐,也曾想寻那道士佛陀解惑一二,但此事太过玄异,由不得他慎重。既然此人看出了异样,说不得他的师门前辈有那一两分本事,他去去就回,也许会不一样呢?
恒王便让护卫护好林然,自个跟着道人,入了道观内院。道观花木繁盛,曲径幽深,周周转转,道人在一厢房停了下来,房门是关着的,他侧着身,弯着腰,很是恭谨地作了一揖,道了声:“老祖宗,弟子将人带来了。”
话音刚落,那门就开了,一个苍老而浑厚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进来吧。”
道人退到一边,与恒王见上一礼,“公子请进。”
恒王抬步走了进去。
甫一进去,屋门“嗵”一声关了。
正对着的便是三清圣人画像,屋内设有香烛,烟雾袅袅,香味经久不散,使得人心气平和,聚精凝神。
恒王环顾四周,只觉厢房静谧,却不见说话之人。只那香案前,置了两个蒲团,尤为神秘。他走到蒲团跟前,拜上一拜。一人自画像后面走了出来,银丝长发,眉须皆白,赫然便是之前,在古树旁见过的那位老道士。
“公子别来无恙,这么快又见面了。”老道士微微一笑。
恒王虽觉诧异,但未露声色。之前就觉得奇怪,那么粗壮的古树旁,只有老道人孤零零一个,想来,那人那时就已看出自己的与众不同了。
老道人与他打过招呼后,顺势跽坐在最近的蒲团之上,目光慈和。恒王在他的示意下,坐到了另外一个上,两人面对面。
老道士仙风道骨的模样,令恒王未问先怯。
“公子莫怕,只管问便是。”他似乎看出了恒王心中的怯懦。
恒王抬袖行礼,“敢问道长,我那签文何解?”
老道士捋了捋长长的胡须,意味深长:“公子想要如何解释?”
“在下愚钝,还请道长解惑。”
老道士长长叹了口气,“卦象显是,公子非此世之人,又身处这个世界,命脉紊乱,星盘上的轨迹一片空白。老道徒孙学艺不精,勘不破内中乾坤,还望公子海涵,莫要责怪。”
恒王大恸,他重生这件辛秘之事,不想与这老道士的第二个照面,就被此人道破了,可见他确实有些道行。既然此人能勘破天道,知晓他是重生之人,那么他能否算出,上辈子那个覆灭大周的罪魁祸首是谁吗?
老道士念力高强,还未等他询问,就好似知道了他心中所想,道:“此乃国运,受天地庇护,老道虽有些本事,也无法告知。”
恒王不甘心,“敢问道长,那在下签文所求之事,能否实现?”他想要改变上辈子大周覆灭,百姓流离、饿殍遍野的惨样。
老道士微微一笑,“这便要问公子你自己了?”
“我自己?”恒王疑惑。
“不错,老道这有一偈,天道公允,自有深意,望公子莫要执念,随心便是。”
“随心?”恒王喃喃自语。
老道士笑靥如花,微微颔首。
恒王忽然觉得困倦,乏力得很,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终于,阖上了眸子。
他又开始做梦了,与以往那两次一样。
眼前的场景如此的熟悉,烽火狼烟,硝烟滚滚,尸骸遍野,恒王不由得泪流满面,这分明是他上辈子死前,遭遇的那场伏击。他记得,他在听到牟宁将阿然送到北狄大将,宇文绝硕的帐内时,愤怒的火焰。
他带领三千人马,妄图偷袭敌营,将阿然救出。然而,人马行到半途,就被内鬼出卖,他以及三千个兄弟,全然葬身赤荆峡谷之内。
这次他也是一缕魂魄,但却是附在他自己的身体里,只是如傀儡一般,无法操控躯体,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愤怒迷失,带着三千兄弟入了套,送了命。
送命后,他从那残破的躯体里飘了出来,一直在原地游荡,似乎有一种传言,说人若是横死的话,魂魄就会在原地徜徉,不得解脱。可周围都是血淋淋的尸体,断肢残臂,除了他,未有任何孤魂野鬼。
他就那样飘呀飘,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夕阳余辉,牟宁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而他的旁边,赫然是传言中,被牟宁送到宇文绝硕帐内的阿然。
他难以置信,又欢喜又哀伤。他飘到阿然身边,恍恍惚惚,又哭又笑,他有好些话想与她说,但他是个鬼魂,她看不见他。
他看着那人为他收了尸,立了冢。
在他坟前,为他弹奏一首《安魂曲》,那琴曲风华绝代,连柳树上的鸟儿都落泪了。
他被那琴声吸引,不由得附着上去。
此后,便一直在那琴中,风来雨去,与阿然未有分离,看到了好些他不曾看过的风景。也晓得了好些,他曾信以为真的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