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使北狄乃大周要事,在恒王还未回京之际,鸿胪寺就已备下了好几个方案,呈至御前,如今圣人定下恒王出使,鸿胪寺卿便与恒王直接对接其他。
两国邦交,这些年来错综复杂,边关战事时有发生。狄人游牧,每年秋收后,不乏少数牧人,伪装成马贼,手持刀械,进犯边境,杀人越货,使得与狄人贸易的商人愈来愈少,圣人为之苦恼已久。
狄人有健马,牛羊毛皮,而大周有食盐、丝绸、茶叶。此次出使,若能将此事解决,两国互市,对于北狄与大周的百姓,都是天大的好事。这也是此次出使北狄明面上的缘由。至于暗中,北狄太子与泰安帝的约定,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林然知晓恒王即将出使北狄之事,已是三日后。
她身上的伤已好的七七八八,只伤筋动骨,还须好好将养。
这日午后,林然与唐三娘约好,同去扁桥大弟子居所看望唐小弟。林然出事之后,唐三娘自责不已,每日以泪洗面,言是她的过错,若非她,林然不会被赵康掳去,遭遇坠崖之祸。士为知己者死,若林然身有不测,她必追随而去。
唐三娘日日祈祷上苍,愿以寿数相抵,换林然平平安安,好在不久,好消息便传回,林然未有生命危险,只受伤颇重。她日盼夜盼,终于将林然完好无损地盼了回来,这些日,时时与林然在一处,若非怕累着林然,她恨不得与之秉烛夜谈。
而林然自是珍惜的很,她们三年未见,如今赵康已死,唐小弟的腿也好转起来,三娘的糟心事没了,往后必将一切顺遂。
因恒王早产,自小体弱多病,幼年时寻了名医圣手扁桥来府诊治后,扁桥便将自己的大弟子留在了恒王府,以备恒王差遣。神医之徒,自有风骨,那弟子便在恒王府,寻了一偏僻之地,盖了一间药庐,自此,便住下了来,唐小弟为方便治病,如今也住在那里。
两人一面往药庐去,一面交谈。唐三娘说了自己今后的打算,欲开一间胭脂铺。林然很是欣慰,三娘本就对这些很有研究,还未嫁人时,便时时做些香粉赠与她,她用了,也觉极好。如今学以致用,既能有些进项,又非无所事事,两全其美,便与她商量起铺子的位置等等细节。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到了药庐之外。
此处颇为翠绿清新,白墙青瓦,院前很大一片药田,其中不乏一些名贵之物。还未进去,药香就飘了出来,淡淡如烟,馨香宜人。刚到门口,就有笑声从院中不断传了出来,好似是小阿弟的声音。那笑声无拘无束,很是欢快。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很是欣慰,唐三娘更是感动的红了眼眶。经了那般惨绝人寰的祸事,她曾经以为,阿弟再不能拥有这般肆意昂扬的笑声了。却不想,在这小小的药庐内,竟能听到阿弟如此欢乐的声音,老天待她不薄。
两人走了进去,院中好些木架子,架子上有好些竹簸箕,簸箕上晒了好些药材,而架子的一旁,恒王与小阿弟一人坐在一杌子上,身前各自放置了一个药碾子,两手飞舞,似乎在比谁碾的更快一些。小阿弟呼哧呼哧,玩得不亦乐乎,不少药渣从槽里撒了出来,一旁的扁桥大弟子,看着那些浪费的药材,眉头皱成了褶子,面上疼惜的情绪半点遮掩不住,都快心疼死了。
林然看着与孩童玩耍的少年,弯了弯唇,眼前的少年活泼生动了好些。
自远山道观回来后,虽然少年对她一如既往,细心问候,关怀备至,但林然能感觉到,少年似乎在躲她,每日行事匆匆的,不是人在书房与幕僚议事,便是出府公办,这令林然有些忧愁,她自是不知,恒王因梦中之事,心中有愧,不敢见她。
不想今日竟在此处见到了他,还是少年另外的一面。
这童趣欢愉的画面令人忘掉了烦忧,林然与唐三娘静静地看着,久久沉默,不忍打破这样祥和的氛围,还是小阿弟忽然抬头,随意一扫,看到了站在院门口的两人,顿时眉飞色舞,冲两人挥了挥手,喊道:“阿姐,然姐姐,你们来啦!”
恒王抬起头,看到女子在看他,忙起身站起,也不知刚才放浪形骸的模样被阿然看去了多少,他贯来在阿然面前沉稳的很,毕竟他与她差了六岁,不想被她看小了。不想,因着他远去北狄,吃得药丸快没了,又恰好到三个月一次的会诊,便来了药庐。
那弟子替他诊好脉后,恒王便看到在院中孤零零坐着的唐小弟。扁桥弟子这人一板一眼,毫无生趣可言,自是不晓得小孩子的心思,也不必期待那人会想方设法与孩子逗闷,想来只会说些甘草几钱、黄连几两之类的药方子。
恒王见不得那孩子难过,这般情景令他想起上辈子,他在太行山鬼医的那些时光,那时他一个人孤独寂寞,忍受着病毒的折磨,很是希望有人能陪。想来,唐小弟也是这般的想法。若是他晓得林然会来,他——好吧,他依旧会与这个孩子玩耍的。
少年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拢住袖口背在身后,“阿然,你来啦。”
林然点了点头,“不知殿下也在此处。”忽略少年略微红了一点的耳垂。
唐三娘见气氛颇为迥异,与恒王见礼后,很有眼色得抱着阿弟去了屋内,扁桥弟子亦然。
院中便只余恒王与林然两个。
“孤见小弟一人,才与他嬉闹了一番,不甚庄重,不想被阿然看到了,莫要笑孤。”恒王赧然,好似做坏事被抓一样。
林然莞尔,“殿下童趣,天真无邪,臣妾怎会笑话?”
“阿然是来探望唐家小郎的吗?孤问过先生了,腿骨已经接好,抹了先生师门秘制的断玉续骨膏,再有三个月,就能下地走动了。”恒王将他从扁桥弟子那得知的情况说与林然。
林然弯了弯眉,“说来殿下出手相助,替三娘解决了赵康这个大患,妾身不甚感激。还未好好谢殿下。”恒王笑道:“三娘为阿然挚友,自也是孤的好友,为朋友尽举手之事,无须言谢。”
两人你一言我一言的说起了闲话。
说来两人成亲以来,还未这般畅所欲言,主要两人都不是多话之人,抑或是少年似有似无的躲避,令她有些怅然若失,今日在此处恰好遇见了,又看到了少年的另一面,心中因少年躲闪而生的愁绪,淡了好些。
药庐周边树木翠郁,景致很好。林然提议,“出去走走可好?”
恒王怔了怔,有些恍然,若是他未做那些梦前,对牟宁依旧仇恨,那么他必然因阿然的提议而欣喜若狂。可他做了那个梦,也知道了牟宁为忠义之人,是英雄。那么,他趁牟宁不在,娶了阿然这件事,如今想来,要多卑鄙就有多卑鄙。
毕竟,上辈子没有他的介入,阿然与牟宁一辈子幸福美满、相敬如宾。他这是偷来的,如何心安理得?他已然决定去问阿然,若阿然对牟宁哪怕还有一丝爱意,那么,即便他心中再不甘,再痛苦断肠,也甘愿退出,将阿然还给牟宁。
择日不若撞日,今日也算是好时节,煦煦之风,沁人心脾。他能看出,牟宁对阿然情深不悔,尤其赵康为祸之事,那几日在山上,牟宁带着虎贲军不眠不休地寻找,眼睛都熬红了,他那般的担心她,却还压抑着,不想让他觉得,他对阿然还有妄想,而令阿然不堪,名节受损。
他就要出使北狄,此去,时间不定,不知凶险,在他走之前,将该问的话问了,该办的事办了,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遂点了点头,“好。”
林然狐疑,不知怎得,她感觉到少年忽然有了,一种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决然,这令她有些心慌。
两人在绕着药田缓步而行,最后在一棵桐树前停了下来。恒王叫住林然,宽大的袖子下,攥紧了手,手心已然因太过用力,而被指甲划伤,他面色决然。
林然停下,扭头去看少年,眸色不解,“殿下怎么了?”
恒王狠了狠心,道:“阿然,孤错了。”
林然蹙眉,好好的,少年怎么如此说?待恒王说道:“孤知道你与牟三郎青梅竹马,又同为同门师兄妹,感情深厚,不是他人能比的了的。孤不顾你心意,以圣旨迫你,才使得你我成了亲。孤知自己行事莽撞,自私自利,若你要和离,与牟三郎在一起,孤必——”应了。
恒王后面两个字还未说完,就被林然面上的哂笑打断,“殿下是要说,妾身与牟将军藕断丝连,所以要与妾身和离?”
恒王自不是此意,他是想说,若阿然只有要一丝欢喜牟宁,他愿意放手。可他刚才那通话已然惹怒了林然。这几个月的相处,少年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已令她有所松动,她本冰冷的心,被少年渐渐融化。两人之间,不能一人前行,她原地不动,不然再火热的心也有消退的一天。所以,自道观回来后,她也在尝试与少年慢慢走近。不想,今日见了他,邀他出行,竟会听到如此言语。
他是将她当作了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欢喜了便可求了圣旨来娶她,不欢喜了,就可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她头上?
什么叫作“孤知道你与牟三郎青梅竹马,又同为同门师兄妹,感情深厚”,林然嘲弄,果然什么海誓山盟、矢志不渝,都做不得数的,他就是在意,在意她与牟三郎曾经的那段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