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中走出一人来,不,那应该不算人,他的身体是半透明状的,白发白眉,看似耋耄之年,却不同耋耄老人的佝偻蹒跚,其体态轻盈,整个人透射出一种令人敬畏的威严,也只有久居高位之人,才会有这样的气势。
李毓目瞪口呆,这便是方才一直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对阿然各种诋毁谩骂的无耻小人吗?
“怎么?一直吵着要见我,这下见到了,怎么成哑巴了?”老者神色不悦道。
“不知老人家方才说的那些话是何寓意?”
李毓稳了稳心神恭敬问道,以老者方才之言,很有可能与他们李氏皇族有关系,若此人连他的祖爷爷周太宗都不放在眼里,那辈份上可能还要高上一高,只是,若真是那个年代的人,早就身埋黄土、往复轮回了,又怎会以透明之态,被困在这样一方小小的幻境内,充当起幻境的守境人呢?李毓疑惑的很。
“哼,刚才不还嚷嚷着要杀了老朽,这见了面,怎么就恭敬上了?跟你那祖爷爷李琛一样,油嘴滑舌、虚伪至极!”
老人显然气得不轻,对着李毓没几句好话。
“老人家见笑了,方才是小子傲慢,多有得罪,还望前辈大人大量,原谅小子的无知。”李毓连连道歉。
老者瞪了李毓一眼,“这会儿晓得错了?哼,晚了!”
顿了顿,又道:“其实老朽也晓得,你小子滑溜着呢,你是想讨好老朽,然后套出幻境的出口吧?哼,我告诉你,别做梦了。想来你也猜到了,老朽确是李家一脉的,可那又怎样?我老人家死后肉身陨灭,魂灵被封在这幻境之中,孤寂了好几百年,好容易来了一个有血缘的后辈,你觉得,我会放你离开么?”
李毓被人当面拆穿,也未有半点不好意思,朝着老者拱了拱手。
“老人家说笑了,小子只是感叹这里常年冰天雪地,冻人入骨,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您如何进来的?横竖这里也未有旁人,小子也出不去,老人家何不摊开来讲,权当给小子讲故事听了。”
“说的也是,你既已经进来,就不要想着出去了。收收心思,想想怎么讨好讨好我老人家,才不至于在这里受苦受难。”老者摸了摸胡须,很是傲慢道。
“老人家说的是。”李毓越发恭敬。
“你身上有我们李氏一族的气息,说吧,你是李琛的哪一脉?”老者斜睨了李毓一眼。
李毓便将自己的身世告知了老者。
“这么说来,如今在位的皇帝,便是李琛的第七代重孙了?”
按照辈分来说,是这样的,李毓点了点头。
老者沉默了好久,道:“这境内一日,境外一年,没想到一晃神,这么些年过去了,连李琛那小子都死了不知道几百年了。”
时光变迁,沧海桑田,老者很是慨叹了一番。
“你不是想知道,老朽是谁吗?”
老人走近李毓,袖口一挥,一方桌椅出现在两人跟前,那石桌上还放着泡好的茶水,正冒着热气。
老者随意坐下,端起一杯茶饮了一口,道:“那就先坐下,喝口茶,暖暖身。”
李毓顺从的坐到老者对面,可是对于凭空出现的茶水,有些许犹豫。
“喝吧,喝不死你。”老者戏谑道。
李毓小心翼翼端起茶杯,顿时,茶香扑鼻,看样子是雨后龙井冲泡的,入口回甘。
不知怎得,那一口茶入喉,好似一股灵气窜入心腹,继而延申至四肢,霎时全身上下变得很温暖,之前的寒气冰冷一扫而空,李毓不由得多喝了几口。
“怎么样?没骗你吧。”老者揶揄道。
李毓有些许难为情,是他着相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老者似乎也未在意,眼睛望着虚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就在李毓以为老者不想说时,老者突然出声了。
故事很俗套,身为皇家子弟的老者,本是皇帝钦定的继承人,却在年少微服出游时,爱上了一个江湖女子,发誓要娶她为妻。皇家容不得这样的泥腿子当儿媳,且还是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
当时的皇帝,老者的父亲找到他,要他与那江湖女子断绝关系,否则就剔除他继承人的身份。老者不愿,气病了皇帝。女子得知后,不忍其与父亲决裂,于是,在一天夜里悄悄离开了。老者却以为是父亲逼走了女子,年轻气盛的他,一怒之下,出走宫门。
辗转多地,会尽千帆,他终于找到了女人,两人隐居在秦岭山脉的一处山麓下。彼时,女人已怀有身孕,快要生产了。
原本老者以为他会和妻子幸福美满下去,可怎么会安稳下去呢?他可是皇帝钦定的继承人,多少人虎视眈眈,想方设法要除掉他。
他隐居在秦岭山脉的消息,不知怎得被泄露了出去。
一批接一批的杀手汹涌而来。
那日,他从山中打猎归来,收获颇丰,推开门,本想将自己的喜悦告知娘子,却没想到,看到的却是娘子躺在血泊中的尸体。
那些人甚至连山麓村庄中的村民也不放过,血很快就染红了这里的土地。
一尸两命,他失去了娘子,也失去了孩子。
还不等他哀悼恸哭,无数暗箭就从门外射杀而来。
他当即抱起娘子,从窗户跳了出去,慌不择路。
敌众我寡,老者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甩掉了那些杀手,但还是身受重伤。
杀妻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老者不顾伤口恶化,乔装打扮,想要返回皇城。途中发热昏倒在路边,恰巧被进京朝拜的齐王三子李琛碰到。李琛令人将老者抬上马车,命医者好生医治,这一番善举还被同行的藩王世子好几人嘲笑。
但李琛与老者一路上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两人无话不谈,老者更是从李琛身上看到了,为君者心怀天下的大义,
彼时皇帝已缠绵病榻多日,一直盼着他回宫,但出去寻他的人一直都没有消息。就在老皇帝以为再也见不到儿子了,老者回来了。
老者以雷霆手段,整肃朝纲,找出了派遣杀手的幕后真凶,将那些人一网打尽,顺利继位,史称“明武皇帝”,也称“十五帝”。
因为老者当了十五天的皇帝,就将帝位传给了齐王的三子李琛,而后浪迹天涯、消失匿迹。
传说,老者去寻找令人起死回生的长生药,又有人说,这个十五帝,遇天缘,得天地灵气,飞升天界。还有人说,长白山山涧中,有一口冰棺,得天地之造化,可以令人起死回生,十五帝为爱痴狂,舍下帝位,就是为了寻得冰棺,好让妻儿死而复生。
“那你最后找到那口冰棺了么?”李毓问道。
“找到了。”老者苦笑。
“可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令人起死回生的东西呢?都是些骗人的鬼话,你看到了,若那冰棺真的可以令人起死回生,老朽又怎么会被冰封这里,不见天日,魂灵得不到解脱。”
“前辈,你还好么?”李毓发觉老者心中的悲恸,小心翼翼问道。
“昔人已去,还望前辈莫要伤怀。”
“所以,你小子是如何活过来的?”老者突然问道,那眼神中竟有些希冀。
李毓也不知自己是如何重生的,待他醒过来,就已经是十六岁的时候,对此只能归咎于天道。
老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罢了,问你又有何用,阿华已去多年,就算活过来,她也不认得我了。”
“老人家节哀。”此刻,李毓也不知用何种语言安慰这个失去妻儿后,孤寂了几百年的老人家。
两人沉默了许久,老者突然出声:“小子,问你个问题。”
“前辈但说无妨。”李毓答道。
“那女子对你当然那般重要?非她不可?”
李毓晓得老者说的女子便是阿然,他重重的点了点头,“自是非她不可。”
老者忽然笑了,“那老朽知道了。”他眼神中投射出光彩,“真好啊,还有那么一个人可以念着。”
老者站起身,风雪在此刻忽然褪去,就听他说道:“老朽改变主意了。”
“什么主意?”李毓不解问道。
“你不是想出去么?那老朽便放你出去。”原本傲慢的老者竟有些和蔼起来。
“当真!”李毓惊喜道。
“自然是真的了。”
李毓有些语无伦次,“前,前辈,多谢您了!”他不知老者为何这般容易就改了想法。
“无须言谢,老朽只是不想世上再多一个像我这样的伤心人罢了。”
就见老者屈起手指轻轻一点,一道淡蓝色光芒射向虚空,继而那蓝色光芒越来越大,在不远处形成一个巨大的椭圆。
“去吧,从这走出去,你就会见到你心心念着的那人。”
“前辈不走么?既然你已在这里虚度了几百年,何不出去,见识见识这世间的繁华?”李毓邀请道。
老者笑了笑,“不了,这世间繁华老朽早已阅尽,再者,那外面也没了老朽想念之人。你自去吧,晚了,出口就要闭合,你就再也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