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黑夜下急速地奔跑。
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头,他像是黑夜里执着奔向地狱的怨灵,奔向注定的死亡之途,而燃烧着憎恨的复仇之火,将会把他从头到脚烧成白骨茔茔,最终化为一捧灰土。
但这只是表象。
在同伴被杀死之时,他似乎感觉不到任何惊讶,就像是对这样的场景早就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故事的高潮即将来临前的必须的转折点。这让他想到了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毁灭,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但他并没有像哈姆雷特一样隐忍着等待最佳时机,而像是被驱赶着一般冲了出去。
这不正常,芥川想,他知道自己奔跑着的方向为了什么,这是那些家伙交易的必经之路,他知道奔跑是为了赶在交易开始之前将敌人全部杀死。但他也清楚自己此刻深受重伤,这是一条必然死亡的复仇之途。
『如果同伴被伤害的话,剩下的所有人要一起去复仇。』
这是他的同伴定下的约定,但芥川龙之介实则并不赞同这一点,这并非为了活下来而定下的守护之约,只是单纯的,属于未经过思考的冲动所驱使的憎恨。然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清楚地知晓这一点的他却依旧在一个完全记不清的时间点定下了这条在他看来极为不合理的盟约,就像他明明想到了帮助他逃出来的妹妹,银,却依旧没有珍惜这个机会,而是‘一意孤行’奔跑着复仇一样。
银,他的妹妹,他不可能抛下她独自一人前往复仇,即使这会违背那一条他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定下的约定。就像他此时忽然想到了曾经有一个外国人质问他们为何要活着,却完全记不得那个外国人的样子。这匪夷所思的异常让他的大脑像是被搅浑的粥,可双腿却不听使唤地继续奔跑着。
他不想复仇,准确地说他不想如此鲁莽地,不分理智地赔上自己的生命,还有他妹妹的生命。他从那个神秘叵测的梦中图书馆看了很多书,得知了很多外面的事情。他甚至已经计划好了,该如何带着妹妹离开贫民窟,在外面生活,他知道怎么办理假证,低廉的劳动获取金钱。在他最开始看完《罗生门》时,他看到了印在书封折页的作者简介,同名同姓的作者,大脑中有一种奇异的直觉在低喃,他们之中必然有某种联系。
他甚至计划好了该如何在获取了一定的资金后前往简介中记录的地点寻找‘芥川’或者‘新原’这个姓氏的家族。
但这一切的计划,都被这场忽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
停下来,你必须停下来,你的生命不可以折损在此时,你的妹妹在等着你。芥川在心中对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性大喊,努力地试图让不断奔跑着的双腿停下。
在即将冲出黑压压的树林时,他感觉到了乏力,双腿的速度也逐渐地减弱。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芥川几乎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破,终于,他在冲出树林的一瞬间,停下了脚步。
现在应该立刻回去,打探好银的消息和逃跑路线,但芥川很快就发现,他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努力而停下来的。
因为在他的面前,坐在树桩上的,一个看上去十八九岁的青年,正悠哉悠哉地晃动着双腿,脚下是横躺在地面上的六个人的尸骸,已经变为褐黑色的血液就像是下水道脏兮兮的污泥,细小的蚊虫飞来飞去。
他无法驱使自己的躯壳,只能伫立在原地,用一种沉默的眼神注视着这个男人。
“今夜,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呢。”
男人似乎对他出现在此处毫不意外,用一种像是在笑,实则冷冰冰的声音对着他打招呼。
看他身上价值不菲的黑色大衣,应该是港口黑手党的高级成员,如果这个男人是从这些人的口中得到了自己逃跑的情报,那么会等在这里也是可以预料的事情。只是他有一点不太明白,如果这些人是被这个男人杀死的,那么他要么是极为恶劣地,打算戏弄他这个可怜的孤儿后再杀死的恶劣之徒,要么是别有所求。
是为了发展线人吗,他知道贫民窟有很多孩子为了活下来成为了一些组织提供情报的线人,只是他早已有了带着银离开的计划,所以并没有加入任何组织。
“自我介绍一下。”青年突然开口了,“我叫太宰。港口黑手党的太宰治。”
太宰治不出意料地看到了少年一副震惊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的凶残名声传播盛广,即使是贫民窟,知道他也是很正常的事。
“芥川君,我是在等你哦。”
太宰治露出了一个象征性的笑容。
……
接下来,无论是解释如何会等在这里,还是为什么要杀了这些人,只是为了当作所谓的见面礼或者契约金,以及这个男人今天晋升了干部之类的话语,通通都像是被隔绝在透明的玻璃之外,半点都没有进入芥川的耳内。
太宰,太宰治——
他的名字是,太宰治。
如果说第一次是巧合,那么在他深陷异常时再次出现同名同姓的存在,就绝不可能是什么偶然能够定义的了。
他刚刚说什么,他想劝诱自己加入黑手党?芥川简直想要仰头大笑,他早在刚刚被无形的力量所困时就对这种异常深恶痛绝,然而他并没有,甚至连简单的挑动唇角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发动了能力,黑刃触及对方的喉咙之时便消失了。
“真不错呢~”
男人对此似乎早有预料,芥川从那双沉郁的眼瞳中看出了这一点。这个男人对他,不,应该是对这种异常的表象早有预料,他从男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容,那露出了一丝惊愕,又夹杂着某种畏惧的表情。
……
他在说什么?他会给予我想要的东西,并且会在未来苛刻我?芥川在听到对方的话后,大脑完全陷入了混沌的状态,这不会是‘太宰治’所说的话,至少和‘太宰治’在书中所表现出来的价值观完全不一样。
然后,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嘶哑的,近乎怒吼的声音。
“你能给予我,生存的意义吗?”
果然啊——太宰治在听到面前的少年这么问了后。
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内,真是的,毫无新意,他一瞬间露出了某种无聊的寂寞神情,又极快地收敛了起来。
他究竟在说什么?
芥川龙之介不敢置信,他怎么可能向一个刚刚见面的,和那可恶的异常有说不清道不明联系的男人寻求所谓的,生存的意义。不可能的,人在处于相同的悲剧之中也只有同情他人的资格,绝对的理解是不存在的,更别提生存这种触及本质的事物了。
芥川龙之介终于感觉到了惶恐,那种寒意是从脚裸顺着神经如同蛇一般缓慢地攀爬上来的,仿佛他整个人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二月的寒霜飞雪之下。他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并不仅仅是计划被打乱的愤怒,更像是,对某种即将到来却无法避开的悲剧的预感。
接下来的发展,绝不是他可以忍受的……
“可以哟。”太宰治语气轻快地说,“能够赋予你。”
这个男人……芥川几乎想要跳起来猛揍这个男人一拳了。
这么明目张胆的谎言,近乎嘲讽的欺骗……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做不了。
他只能僵硬地蜷缩在躯壳之中,任由无形的锋利丝线缠绕住他的四肢,在贯彻云霄的悲恸咆哮声中,看着男人一步步走近,把肩膀上的大衣披在他的肩膀上。
那一瞬间,芥川感觉到,无论是身体,还是脸部的表情,甚至连说出口的话语,都彻底地失去了。
是个稍微能用的家伙,哭声倒还是蛮响亮的,根本不像是什么无心狂犬,只是,我还真是蛮讨厌狗的,不知道能不能矫正过来啊。
太宰治依旧在微笑,只是眼底如同黑夜般沉寂无光,毫不意外,一点惊喜都没有,还真是无趣啊。
“跟上。”
太宰治招了招手,满意地看到新收的少年部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然而,回过头的年轻干部并没有看见,少年在他背过身后,一瞬间露出的,某种与刚刚一切表现极为不符的,近乎厌恶憎恨的眼神。
芥川龙之介透过躯壳死死地盯着这个男人的背影。
【这一切,真是糟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