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黑桃2

很久以后，芥川在夜间仰望天空时，他仍旧能够记得，那个月光惨淡的夜晚，那片漆黑的森林。

那个绑着绷带自称太宰治的男人，在他说出名字的一刹那，就注定了他心中的自由之魂被唤醒。芥川此刻不知道的是，他在此后对太宰治的愈发厌恶的情绪，会在几年后变为往事飘风，可以对着旁人如同说故事般毫不在意的感叹。

他蜷缩在训练室内的水泥地上，咳出的血染红了灰扑扑的地面。太宰治却只是冷酷地擦了擦手上的血迹，丝毫没有注意在一群下属面前对他拳打脚踢所造成的影响。

“完全没有任何长进，你是想要回到贫民窟继续当不如人的野狗吗。”逆着光的青年看上去就像是遮蔽了光明的恶魔，说出的话毫无感情，仿佛这不是他专门去贫民窟带回来的部下，而是一条任由他发泄恶意的野狗，一个足够乖顺的被施虐对象。

言语是比任何武器都更加可怕的杀人利器，后者只会杀死躯体，前者却能毁灭灵魂。

如果他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样，视眼前之人为唯一的意义，或许会终其一生都被困于这样的言语之笼中。然而，芥川想，无论那座图书馆是什么，他现在只有一点由衷地感谢，他最先了解的是写出《斜阳》，《人间失格》等作品，站在黑暗中既卑微却勇敢，以敏锐而自由的目光看待人世的“太宰治”，而不是这个故弄玄虚，禁锢他自由意志的可怕恶魔。

虽然在贫民窟时随意一瞥就发现了这样出色的异能力，但带回来才发现是一只执拗而愚笨的野犬。不喜欢狗的太宰治从一开始就决定要以严酷的手段让这个不懂得收敛的利刃学会收入刀鞘。

但太宰治并不是一个真的很有耐心的人。

他回头用一种淡漠的目光看了眼半跪在地上捂着腹部一脸扭曲地隐忍着痛苦的少年。

少年抬起了头。

有一瞬间，太宰治忽然感觉到，那双烟灰色的眼睛里，折射出一种隐约的厌恶感，但他细看时，只有那熟悉的如同执着的野狗般的不甘与渴求。

是因为地下训练室太暗了的错觉吧，果然，毫不悔改，撞破南墙不回头，一点智商都没有的蠢狗，根本没有听进去自己的教诲啊。

“明天早上同一个时间训练，在之前不要让我看到你。”

有点后悔自己的一时兴起了……太宰治漫不经心地想，如果在自己的耐心消失前再没有长进，干脆就送给别人吧。

毕竟他可不是什么慈善家。

芥川直到太宰治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后，才艰难地借助罗生门的支撑站起来。

幸好，太宰治离开的时候，把那些下属们一起带走了。尽管，“太宰干部极不满意带回来的下属每天都把人打到半死的传言已经在组织里遍地飞了。”

芥川时不时会冒出杀了太宰治的想法。

不仅仅是因为太宰治对他身体上的暴力，也不仅仅是因为那恶毒的言语攻击。

在太宰治面前，芥川永远只能展现出一副对此人无比渴求又言计听从的忠犬模样，他甚至连一个表达愤怒的眼神都使不出来。

在太宰治面前，他就像是被操控的木偶，完全失去了一切的自我意志。这难道不是最令人无法容忍的吗？

他依稀想起了以前在贫民窟时的同伴对他的评价。没有感情的孩子，会说出这样评价只是没有见过真正可怕的无情地狱，只是因为芥川并不打算把自己的内心轻易展露出来而已，要说没有感情，太宰治比他更贴合得多。

“异常”依旧在持续，在无法离开黑手党的现状下，只能尽量试探出异常的共性。目前为止，在面对太宰治时的“异常”是最明显的，也是他最难以凭借自我意志进行试探的。

毕竟他连丢弃那件由太宰治披在他身上的衣服都做不到。

或许，他必须想办法接触一下其他的高层人员。

这样的机会很快就来临了。

芥川虽然是挂在太宰治名下的部下，但也要随着武斗派出一些任务。尽管大部分下层成员在看到他那凶残可怕的异能力撕裂敌人的胸膛，毫不客气地收割生命的景象后，都自以为不会发现般，悄悄用惊骇的目光望着他，并在他移过目光时立刻假装无事般和同伴转移话题。芥川的听力其实好得很，他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在不在意的人身上，假装没有发现也是因为这样能从那些地位低却又消息灵通的人口中探知一些信息，比如出差的中原中也大人已经回到总部的消息。

中原中也，在芥川从梦中图书馆得到的消息，此人是一名富有敏锐之心的诗人，在他的文字之中，自然之美与生死无比融洽地交汇在一起。只可惜天妒英才，三十岁就死于脑膜炎。

因为有太宰治的先例在前，尽管组织中对中原中也的说法和传闻和太宰治就近乎为两个极端，但芥川绝不会再犯先入为主的错误。就像他再也不会把欣赏的“太宰治”作家和可恶的太宰治联系在一起，那是对那位才华横溢的大作家的侮辱。

乌黑的发丝，点缀着染雪般纯白的鬓发，淡而稀疏的眉毛反而更加称托出那双近乎漆黑的眼瞳，幽暗得如同最深而无光的黑夜。略微挺翘的鼻尖，小巧而精瘦的脸部，仿佛恶趣味般的纯白蕾丝内衬下摆，配上一件近乎长到脚踝的外衣。中原中也第一次见到那个被太宰治带回来的贫民窟的异能者少年时，所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你就是，太宰那个混蛋青花鱼带回来的部下？”习惯性地在念到某人的名字时露出几分嫌恶的语气，中原中也拧起眉看向站着他身前身形单薄，脸色苍白的少年。实话说在面对一切和太宰治有关的事物时，他总是不自觉地带上几分不好的情绪，只是太宰那家伙真的是把这个少年当做唯一的部下吗。这副随时都会被大风吹倒的样子，很明显是被某种疾病侵扰的模样。一向对部下有着很重的责任心的中原中也无法理解太宰治的想法。

“太宰先生……咳咳……”少年睁大眼，目光中透出几分凶恶的激动情绪，“太宰先生很好！”

中原中也听出了这句断断续续的话中对太宰治浓烈的崇敬以及维护，他下意识地轻啧了一声，那只青花鱼给这名少年究竟灌了什么迷魂汤，以至于原本打算关怀几句的话语也沉默在了喉咙中。

又是这样，无论是面对太宰治，还是在他人提到太宰治的时候，永远无法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只能像一只被驯服的愚犬维护那个可恶的恶魔。芥川狠狠地咬着牙，只觉得自己的后牙帮都快被咬碎了。

“在下的名字是……咳……芥川龙之介。”

中原中也没有想到，明明刚刚还是一副为了太宰治冲上来开打的少年，却在下一刻说出了这样的话。

“异能力名为，罗生门。”

“哦，你想和我打一场吗，小鬼。”中原中也露出一个轻嗤又带着点狂傲的笑容，既然对方这么郑重地说出了异能力名，礼尚往来，他也应该用同样的方式回应。

“我的异能名为，污浊了的忧伤之中。只是，太宰那个自杀狂没有告诉你，不用异能我也可以把他的脑袋揍到地里吗。”

说出这句话时，中原中也早已做好了对方会冲上来的准备，并打算看在这小鬼病怏怏的份上，只把人揍到没力进医疗室就算了。

“污浊了的忧伤之中……”

出乎他意料的，对方轻声地重复了一次他的异能名，咬字的轻重和频率就像是在念一句优美的诗。中原中也有几分惊异地发现，刚刚还透着一种死寂般的冷漠的少年，那双漆黑的眼珠像是点亮了一滴微光，有什么分不清的情绪飞快地从眸中掠过，快到他都觉得那是灯光引起的错觉。

“今日细雪，悬而欲降……”

现在不还是夏天吗？中原中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灿烂的日光照耀大地。但不得不说，这句还蛮有文艺感的，太宰从贫民窟带回来的人怎么学会这么文雅的表达的。

中原中也不会承认，在那一瞬间，他的心中涌出了一丝细微的陌生情感，而这种转瞬而逝的情感完全是由一个他最讨厌的青花鱼带回来的部下口中说出的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果然是因为无法相信太宰治那个只知道自杀的混蛋会教部下如此文雅的语言而感到的意外吧。

“不错的句子。”中原中也公正地夸赞道。

“中原先生，在下今日还有必要的训练，请恕在下现在向您告辞。”

少年礼仪周全地鞠躬，都这么说了中原中也也不能拘着别人的部下，只能点了点头看着对方离去。

所以太宰治收的这个小鬼找他究竟是为了做什么？尽管对少年的行为感到不解，但中原中也原本就有去试探太宰治新部下的想法，以他和太宰治那频繁地搭档做任务现状，以后有的是机会试探。

中原中也，猜想确认。芥川龙之介在心里想，万事万物皆有因果，不存在无理由的巧合。

尽管对一步步靠近“异常”的真相感到了由衷的激动，但芥川在短短的一瞬间接触，依旧觉得，无论如何，同样属于“异常”的范围，中原中也比太宰治，可要好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