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峰盯着老头儿,见他仙风道骨,一绺长须却难掩清瘦俊朗的面容,想来年轻时定然是个风流倜傥的美少年。乔峰便在心中闪过无数件江湖往事,心中微微一动:“难道是他?”
老头儿见段誉施礼,却并不倚老卖老,也站起身一摆手道:“段皇爷不必多礼。按说你曾为大理皇帝,哪有向别人施礼的道理?小老儿断断担当不起。”
段誉见他平易随和,便也笑道:“我早已不是什么皇帝啦,现在是个普通江湖中人,自然与你以江湖礼节相待。敢问老人家尊姓大名。”
老头儿一乐,道:“好,既以江湖礼节相见,那是最好了。段少侠想知道我是谁,好,请打老朽一掌!”
段誉一愣道:“这,这如何使得?我与老人家素无仇怨,为何要打你一掌?”
老头儿笑道:“适才见三位小朋友奔跑以赛脚力,老朽见了,真是大感江湖中的后辈不可小视,大有可为。所以我想试试你们手上的功夫。没关系的,打不死小老儿,出掌以后,也就知道老朽是谁了。”
他接着扭头对虚竹道:“你也来!使出你的拿手功夫。一起招呼我!”
三人见过老头儿的轻功,知道他绝非托大,自然真的是想考较一下他们的功力。三人对视几眼,乔峰点了点头。
虚竹道:“好,既然老人家要指点指点我们的武功,那么便多有得罪了!”微运内息,左手一划,右掌一招“天山融雪”向老头儿左肩击来,内力破袖而出,声势凛然。他知老头儿定身负绝学,自己若用寻常的武功,休被他小瞧了,于是上来便是一招天山六阳掌。
这边段誉也是同样的心思,右手拇指一伸,意示恭敬,而后上手便是一招“六脉神剑”中的少商剑。手指点处,滋滋有声,颇有风雨大至之势。
老头儿面露喜色,大叫一声:“来得好!好多年没见过这么痛快的武功了。”一言未了,他的宽大衣饰从里向外鼓起,双手拇指内屈为掌,一只手掌虚划半弧,引过虚竹的天山六阳掌,往段誉击去;另一只手掌引过段誉的六脉神剑,击向虚竹。力量恰到好处,招式精妙无比。
乔峰惊呼一声:“斗转星移!”但他素来知道二位义弟的内力相若,倒也不需他前去解救。
虚竹忙出双掌,接过了老头儿引过来的少商剑法;段誉可就狼狈多了,他虽临阵机变比以前长进得多,然而毕竟不擅长掌法,对二哥的天山六阳掌一下子竟然不知道如何招架,只好使出另一项看家绝活“凌波微步”,斜斜闪出去三步,这才堪堪躲过了这一招“天山融雪”。
老头儿这时已罢手笑吟吟地瞅着三人。乔峰向前两步,深施一礼道:“敢问老人家,跟姑苏慕容怎么称呼?”
老头儿却微微抬手还了一礼道:“小老儿也并非有意在你们三个小辈面前卖弄武功。一是我看出了你们三人的来历,若隐秘自己的身世,倒有些不公平;二是当年少室山一战后,武林中人都道‘南慕容’不值得与‘北乔峰’并称。乔峰,我来问你,‘斗转星移’能否配得上与你齐名?”
乔峰又深揖一礼道:“晚辈向来敬佩慕容世家的惊世武功,绝无一丝慢待。适才老人家若非手下留情,非重伤我一位兄弟不可!”
老头儿仔细瞧瞧乔峰,道:“北乔峰果然是有见识的。只从我刚才这一招里,看出了我‘斗转星移’招数的关节。”
原来这老头儿适才只是左引右发,右引左发,并未加上自身的一丝功力。试想他若是在击向任何一人的劲力中添加上自己的哪怕一半功力,其人如何能幸免?只怕就会血溅当场了!
乔峰三兄弟思之不禁后怕,自然也看出这老头儿并非恶意。
老头儿道:“我隐姓埋名在此蛰伏了五十年,原以为早已消去了好胜之心,谁知今日见到了你们几位少年英雄,还是动了争强的念头,这真是有违我隐居的本心了。”
乔峰略一沉吟,道:“着实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老人家,您就是慕容……慕容……?”对方年长辈尊,他毕竟不便直呼其名。
老头儿大笑道:“对,我就是慕容恪!你们别跟见鬼一样,我今年不过八十有余而已。中原武林都以为我死了,其实我身虽未死,也真的和死了没什么两样!比死还要痛苦得多了。”
乔峰道:“一个人背负着复国这样的重任,却看不到成功希望的话,换成是谁,都会很痛苦的。”
慕容恪道:“和你这样聪明的娃儿聊天,倒真是一件快事。五十年了,我无法和任何人诉说。不过我早已经看淡了,现在说起来,就像是说别人的故事一样。”
他顿了顿又苦笑道:“这话你若五十年前和我说起,我会马上疯狂起来。那时我满脑子都是复国,都是自责,自责我作为大燕子孙,为什么这样无用?光复不了祖先的大业?后来我渐渐想明白了,再辉煌的基业,也不可能传承永久。始皇帝何等英武伟大,也不过传了二世。大燕灭国后,传到我这一代,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就像百川入海,如何还能回头再流?想明白了这些道理,我已经万念俱灰,明白复国已经是一场绝不可能实现的梦了。自然,我的存在也就毫无意义了,我就准备出家当和尚。”
乔峰三人不由想到慕容复的凄凉下场,也都嗟叹不已。
段誉因跟佛家有缘,大理的天龙寺里有多位他的叔伯甚至爷祖,便好奇问道:“那您老人家有没有入寺当和尚?“
乔峰和虚竹都觉得段誉问得傻气,老头儿若进寺当了和尚,如何还能站在这里?
谁料慕容恪叹了口气道:“我果真进了寺庙,当起了和尚。我既然无力复国,万念俱灰,又要去当和尚,实在没脸和任何人说起,包括妻儿。我想,就权当世上没我这个人了吧。就不告而别,跑得远远的,到个决没有人能找得到的地方。于是我就入川,到四川和吐蕃边境的亚青寺当了和尚。家中人久寻我不得,认为我是被仇家暗害死了。谁会想到我竟是当和尚去了。“
乔峰想到当年慕容博也是诈死隐身,这父子两代人的选择竟惊人的相似。只是初衷完全背离,一个是真正看破红尘就此隐身,而另一个却是有更大的图谋。究竟谁做得对,谁做得错,实是无人能说得清。
段誉道:“您老人家已经入寺当了和尚,怎么又从里面出来了?“
慕容恪却道:“我做了和尚,才知道,和尚自有和尚的苦恼。亚青寺并不小,里面的和尚更是形形色色。有偷酒喝的,有明争暗斗当主持的,最可恨的是武僧,每天在我面前舞刀弄棒的,叫我如何静得下心来修行?“
乔峰三人不禁相视一笑。这练武的人想隐居修行,却天天有人在身边施拳脚,讲武经,时不时还有僧人切磋、较量一番,那真是心痒痒,痛苦得紧了。
果然慕容恪恨恨地道:“我只做了二十八天的和尚,就实在也受不了啦。我脱了僧衣,走出山门。居然还有两个武僧提着月牙铲来拉我回去,说要请示主持才能让我走。我就拿起他的月牙铲,把铲柄像皮带一样给他绕起来,还打了个结。问他们还要不要抓我回去?两个武僧跟见了鬼一样撒腿就跑,一时就没影了。我走出山门,对着老天说。我不想做和尚,更他吗的不想做什么皇帝,我就再找个更偏僻的地方住下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不要做他吗的和尚和皇帝!于是我来到了大雪山边,过了这么些年。果然,没人再来烦我了!“
乔峰等人心中黯然,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大雪山脚下生活了五十年,着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