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久久不能从刚才的噩梦里释然,简然用手肘盖住自己的脸,心里告诉自己这只是妊娠激素影响,放大了自己的负面情绪,自己现在要把心思放在正事上,正常参加考试,让其他人放心后,再谈他自己的事。
他在心里把每件事都按照先后顺序排了一个位置,就是不知道最后会不会如他计划的那样,而高考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压力。
因为越来越近的日期,一些现在不适合去想的东西就找着机会钻出来,去抢占已经被占满的大脑,拉扯他的神经,增加他的负罪感。
而他也并不能做到真正调整好心态,他不能再无声无息消化那些情绪,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平衡的地方。
这样不行。
简然坐起来踩着拖鞋走了出去。
虞家大而空旷,除了佣工房住满了,有二十多个空房间,每个房间的壁灯都亮着,像是知道会有人起夜,就连门都没有关上。
简然一间一间的漫无目的走过,在空荡又安静的环境里消磨时间,把困扰的他事放在心里一件一件解剖,希望在天亮前压下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
虞世尧在隔壁一直绷着神经,每隔一个小时就会来看看,很快就发现简然不在房间,在棋牌室找到人时,他正绕着球桌一颗一颗捡着散开的桌球,脚边还有一只刚刚听到动静跑上楼的mica。
简然和mica一起看过来,简然的眼瞳大而黑,黑发散在柔软的睡衣上,站在头顶落下来的光里更像一个小孩,看的人心里一阵酸涩的软。
“又睡不着么?”
简然手下按着两个冰冷的桌球,突然说:“这些东西你都会么?”
他刚才走过击剑室,琴房,健身房里还有拳套,加上之前在虞世尧身边看到的,好像虞世尧真的什么都会。
虞世尧看着简然:“会一些,想学我可以教你。”
简然摇头,把两颗桌球放回去,轻声说:“我从小就只会一样东西——考试,其他什么都学不会。”
虞世尧突然明白了什么,拿过一旁的JP球杆,站在简然身后,说:“学得会,你这么聪明,不会有问题。我们来试试。”
他把简然圈在怀里,微微压着他弓背,手心握着他的手背,手把手教他开球,母球清脆撞开刚刚摆放整齐的彩球。
“你看不是可以吗?”虞世尧握着他的手,从后抱着人,“你不会学不会,也不是不行,你是在害怕。然然你是不是一直在担心自己的考试?”
他耐心等着简然说出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握着他手背的手心又忍不住微微发热,毕竟他现在也没有把握简然现在愿意告诉他。
他清楚在简然那套奇怪又强大的自我调整体系里,向人让求助是最后的一种选项。
过了一会,他感觉简然微突的脊骨贴向了自己,像是怀里的人突然断了紧绷的弦。
“我,很怕。”说出这三个字后,就像是堤坝裂开了一条小口子,无法控制的崩溃随之而来。
“不怕。”虞世尧转过他,手掌擦过他脸上盘恒的湿痕,又心疼又无奈,“怎么会呢,你只要好好考试,就不会有问题。”
他知道简然在担心什么,简然不能再让陈彦他们失望难过,要是他的高考出了不应该的意外,心碎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
之前他不曾考虑的,现在都化为无法逃避的压力成倍反噬在他身上。
Mica蹲在两人脚边,湿润的眼睛看着突然泪流满面的简然,像是要安慰他一样,在他裤腿边蹭了蹭。
“你怕什么呢?你这么厉害,别自己吓自己,每个人都会有不能确定的时候,但那只是你以为自己做不到。”虞世尧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轻轻顺着他紧绷又颤动的背,对抵着自己腰腹上柔软的隆起,又爱又恨,叹了一口气:“你很认真,也很努力,只是多了一个意外,别让他影响你,我们忘掉他,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不对?”
简然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他说的话,像是累了一样靠在他肩上,湿热的眼泪无声无息洇湿他上肩的衣服。
之前简然什么都不和他说,现在这样,一定是他自己已经毫无办法。
虞世尧一只手搭在他背上,一只手捏着他左手的指骨,低声说:“还记得之前我和你说过,我爸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吗?就是我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去加州接他,那是我们十三年第一次见面,在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不想去。”
中间的空白,其实不只是十三年,他们能指望一个四岁的小孩记得什么?
他对自己亲生父亲是全然陌生的,甚至对自己要面对的身份也是陌生的。
并不亲近的母亲和他在同一辆飞机上,一直用疏冷的目光打量着他,像是在考量他到底有没有成长起来,又像是在笑话少年微不足道的心虚,而虞世尧的焦躁也是在种目光下寸寸冷了下来。
“……其实那并不值得我害怕,我只是被自己吓住了。”虞世尧还是不习惯和别人说自己事,说完的时候嘴角转瞬即逝地自嘲笑了笑,偏头亲了一下简然的发顶,“你也是。你那么聪明,什么都想得明白,不要因为太在意,就犯了糊涂,给自己那么多的压力。”
mica蹲在他们脚边,温顺地看着两个主人,尾巴懒懒得甩着,在虞世尧把简然抱起来的时候,它也跟着站起来,颠颠跟着虞世尧的长腿,在虞世尧把简然放回床上的时候,像是知道自己任务完成了,低低“呜”了一声,乖乖回到了楼下自己的房间。
虞世尧坐在床边,看着简然红红的眼角:“好了,睡一会,我在这里陪你一会。”
简然躺回被子,虞世尧坐在床尾在被子下握着他的小腿轻轻按着。
怀孕二十五周,之前很寻常的事也变成了一种负担,每天从学校回来脚都会肿,虞世尧请了专门的人过来给人按摩,因为简然不喜欢,给简然按摩的人变成了虞世尧。
虞世尧揉了一会抬眼就看到简然睁着眼,对天花板发呆,微动的眼睫和呼吸一样,很轻很缓,微弱的光落在脸上,像是照着一块白腻的玉,有朦胧易碎的光晕。
手掌贴着小腿上温热的皮肤,拇指搭在硬硬的腿骨上,虞世尧说:“想不想听故事?”
之前知道简然不太能睡着,他就准备好几本童话书——为了照顾简然备考的状态都是英文原版,每天给简然念几篇,告诉他就当是练习听力了。
简然听着也能睡着。
听到他这么说后,简然在微弱的光线里看了看他,说:“不用。”
虞世尧现在也拿不出更多哄人的办法,简然什么都不喜欢,现在看上去也不是很喜欢他,想要把简然以前欠缺的都补回来,又找不到正确的办法。
简然补充了一下刚才没来及说的话:“刚才谢谢。”
虞世尧眼梢略略动了一下,当没有听到他这么客气的话,手很有力度地捏着他的脚踝。
在调暗的灯光下,简然看着虞世尧,想,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
简然之前就知道虞世尧很好,他只要认真起来,比任何人都要好,也让任何人都无法拒绝。
在闭上眼睛的时候,简然说:“等我考完试,我们再好好谈一下。”
他现在一切的让步都只是为了正常进行考试。
虞世尧动作一顿,看向简然,心头跳了一下,说:“好。”
上一次简然和他说要好好谈谈是平安夜的时候,不管简然要说什么,虞世尧觉得总归是好的。
等到简然睡着,虞世尧看着他陷在枕头里的半张脸,亲了一下他的眉心。
手隔着被子,虚虚搭在他肚子上,心里叹了一口无声的气,你能帮我留下他吗?
可能是因为那天一点点的发泄起了作用,也可能是虞世尧的话,简然在后来几天里面没有那么惴惴不安和紧张。
写完最后一门卷子的时候,有一瞬间,像是无形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东西都被封进了收起来的铅字笔里。
他保证自己没有出错,也不会让人失望。
简然从一开始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跟着一群如释重负的同龄人走出考场的时候,他也跟着笑了一下。
之前他觉得自己十八岁能承担起所有责任,就能让所有人放心,现在又觉得只要自己没有差错的参加完高考,也能让人放心。
“简然。”
简然寻着声音看过去,看到了陈彦,还有一边的简煜书。
简然甚至来不及欣喜,突然从一年多没有见面的父亲眼中看懂了什么,刚才还心里那些自以为是的想法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直到此刻简然才明白,之前他任性自私犯的错,不是能被什么抵消,那些全都要一笔一笔算清楚的。
虞世尧的车停在送简然来的位置,在一拨一拨出来的考生中,终于看到了简然。
还没有走进,就看到简然走向了另一边。
虽然没有见过简煜书,但是看到陈彦,还有简然的表情,也能猜到那个温和的中年男人是简然的父亲。
简煜书为什么会突然回来,虞世尧不会是觉得他专门是为了简然的高考,相反的,简煜书应该是专门等到简然高考结束后才出现。
虞世尧眉尖猛地跳动了几下。
简煜书三天前就回来了,不想影响简然的情绪,等到他考完试才出现。
他已经从陈彦那里知道了发生了什么,像陈彦一样,他的愤怒和悲恸都在没有见到简然前压下——没有必要让简然再承担一次这种痛苦。
他在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他不会向简然追问为什么,他要一个怎么办。
在接到简然后,他很平静,甚至还在家里留陈彦吃了一顿饭,期间问起了简然考得怎么样。
要是虞世尧在这里,就会发现,简然的性格是来自于哪里。
陈彦离开的时候,看着简然欲言又止,简然对着他扯了一下嘴角,坐在熟悉的环境里依然如坐针毡。
简煜书洗了碗过来,还倒了两杯热水过来,父子两面对面坐着,简煜书用尽量自然的口吻说:“这些天是住在那个人家里?”
简然低着头,他这段时间撒谎告诉陈家那边自己不想见任何人,现在被简煜书说破,脊骨都要被迟来的钝痛压断。
“你们打算怎么办?”
简煜书问的是“你们”,不是简然一个人的打算。
看简然无法回答,简煜书又问:“能和我谈一谈那个人的情况吗?”
简然马上点头。
简煜书:“他结婚了吗?”
“没有。”
简煜书无形中松了一口气,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说:“他喜欢你吗?”
“不喜欢。”
简煜书意外地看了简然一眼,看到简然脸上难堪又苍白,马上移开了眼睛,白开水喝着都换了一种味道,艰涩难忍。
“他是想要……这个孩子?”在他眼中简然还是一个孩子,对于另一条生命,提起来的时候,依然觉得很难。
看到简然点头,简煜书手一下就握紧了,眼镜下的双眼也有难掩的愤怒,也有惊痛的泪光。
简然被自己父亲的目光彻底击垮了,冰冷的刺痛淹没了他,他用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伤害了每一个爱他的人,他成了一个无法恕罪的罪人。
陈彦坐在车上停了一会。
他害怕伤害到简然,更害怕简然一个人走错路。
阵阵不安让陈彦没有办法马上离开,等到他打算走的时候,简煜书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是他家的固话:“陈彦你走了吗?快回来帮我送简然去医院!”
不确定简煜书是不是知情,而且那个时候,简然在坐上车前,对着他远远摇了一下头。
这些都没有办法让虞世尧跟过去,马上去他家。
在一晚上没有联系上简然后,虞世尧去敲响了他家的门。
来开门的人是简煜书,脸上有些憔悴,在看到虞世尧的时候,困惑了一下,马上就猜到他是谁了一样,收起了倦容,对他客气点了一下头:“你是虞先生吧?”
他请虞世尧进去,虞世尧注意到他在收拾东西,客厅有些乱,有简然的几件衣服叠放在一边,简然的房间关着。
“简然不在这里。虞先生你来得正好,我想以简然家长的身份和你谈几句。”
虞世尧的腰背不觉比之前挺得更直些,头沉沉点了一下。
简煜书并不适合和人谈判,他做了半辈子的科研,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冰冷的理论和数据,顿了一下,才说:“昨天简然已经告诉我了,我向他的不懂事向虞先生道一声歉,希望他之前没有给你造成麻烦,对不起了。”
简然说是自己缠着虞世尧,是他自己用不好看的方式,不聪明的做法,强行去加入一个人的世界,现在落得无法收场,本来就都是他的错。
“我不能用他年纪小不懂事来盖过他的错误,他做错事,也是有我一半的责任,虞先生,对不住,是我没有教导好他。”
在简然的话里,简煜书甚至不能去怪虞世尧,那他只能怪自己,是自己没有在简然身边照顾他,教过他,他一个人安安稳稳长到这么大,现在犯了错,简煜书又怎么忍心全部怪到他身上。
简煜书的话比虞世尧料想的痛骂更让人难以接受:“我和简然不是他自己说的那样,我们是在一起,我希望您能给我一次机会说清楚。”
“不必了,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该说的话都说尽了,“虞先生,以后我会管好他,不会再来麻烦你。”
虞世尧:“我想见见他。”
“我说以后都不必了。”简煜书闭了一下眼睛,“虞先生现在我是以简然父亲的私心和你对话,之前都是简然的错,但是你也是十七岁吗?”
他看着虞世尧,愤怒难忍,涵养和简然说的那些话压着他,勉强维持着体面和客气:“恕我无法面对你,请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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