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是被一阵门铃声吵醒的。
她听得不是真切,朦朦胧胧间感觉有人捂住了自己的双耳。
程澈睁开眼,祁琚的脸就在咫尺。他的侧脸还留着枕头的印痕,头发也睡翘了一簇。
祁琚显然还没从熟睡的状态中清醒,反应慢了许多,他哑着嗓子问:
“醒了?”
程澈的眼里全是他。
她怔神许久,嘴里才扭扭捏捏地冒出一个嗯。
……
十分钟后,程澈在楼梯上见到了一楼的温渊。
温和的阳光把整个客厅分成明暗两个部分,温渊和祁琚都站在充满温暖的地方,只有程澈藏身于晦暗的转角。
无论何时何地,温渊似乎都习惯穿着衬衫。
他站在五米宽的落地窗前,打量着外面的花园,笔直硬朗的身影映在干净澄澈的玻璃上。早晨的阳光很微弱,洒在温渊的白色衬衫上,给他添了些平易近人的气质。
可惜,他目光所及的花园已经许久无人打理,有些凋敝。
温渊听见下楼的脚步声,转过身子,仰望着程澈一步一步从二楼下来。
少女的每一次脚步声,都精准地踩在了温渊的心跳上。
程澈穿着黑色的套头卫衣,衬得她的小脸更加素白,瘦削的脸上面无表情,下巴上一点淡色的淤青却十分刺眼。
就在程澈踏上和温渊的同一水平面上,她突然停住了脚步,看向靠在窗边的少年。
祁琚被日光笼罩了全身,他安静地看着这对父女,抬眼对上程澈的目光,然后垂下眼睫。
他很清楚,程澈犹豫的原因。
她需要一个私人的环境,只有她和温渊。
换句话来说,程澈不希望祁琚在场。
她不愿意让自己知道她和温渊之间的事情,哪怕可能只是些家常对话。
祁琚再一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他总觉得程澈似乎愈走愈远,越来越不为他熟知。
他再也无法预判下一步程澈会干些什么,甚至不知道未来他还能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他失去了做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的信心。
特别是有关于程澈的所有事情。
祁琚远远地看着程澈,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也摸不透她的心思。
程亦奇和他说过,程澈是一个善于伪装的高手。她像一个不会脱掉小丑服的玩偶,习惯在众人面前假扮天真和快乐。
他原本以为,程澈可以在自己面前展现最真实的一面,但事实证明,他错了。
在阳春县发生的一切,和温家的关系……程澈从来没有主动选择告诉他。
他可以尊重她,但却无法接受她对他隐藏,甚至是隐瞒。
在程澈心里,他到底算什么呢。
祁琚的神情渐渐冷了下来,他淡淡地看了一眼温渊,说:“我出去买个早餐。”
……
“你身体恢复得如何?”关门的声音消失后,空旷的客厅又恢复静谧,温渊开口的第一句话,打破了他和程澈之间尴尬的沉默。
“只是些外伤而已。”程澈倒了两杯温水,一杯给他,一杯自己喝了大半。
虽然距离不过一米,但温渊却觉得自己和程澈之间横着一条巨大的沟壑,跨越不了,深不见底。
“程澈,”温渊喊她的名字,低声叹息,“对不起。”
为十六年前的消失,也为了温家所造成的一切。
然而,程澈平静的样子超乎温渊想象。
她抬起头,从容的目光和他对视。那双眼睛,像极了故人,却多了原本不属于她年纪的醇熟和沉着。
甚至比当年的陈清还要像个成熟的大人。
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完全注视着彼此。
在无人说话的静谧中,程澈凝视着温渊深邃而漂亮的眸子,脑海里像播放电影似的想起了所有她见过温渊的场景,不只在B市。
他还是那个在医院被自己馈赠过一束波斯菊的陌生男人。
原来?
原来。
程澈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原来一切都有上天注定。
直到探进来的阳光在水杯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很是凑巧地闪了闪温渊的眼睛。
他转开了目光低头看水杯,右手慢条斯理地敲打着玻璃沿壁。
似乎是愧疚,似乎在等待。
他在等程澈的回答。
程澈沉吟片刻,淡声说:“我今天不想听道歉。”
温渊怔了会,随后一本正经地问:“那你想听什么?”
温渊的出现并不在程澈意料之中,但她用了十分钟梳洗的时间让自己做好了面对他的心理准备。听到温渊的问题,程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我妈妈说……当年是你抛弃了我们,可温姐姐说,你是被家里人关了起来,所以并不知道我亲生母亲去世,也不知晓我的存在。所以……我想听当事人说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温渊起初没作声,过了一会,他才道“好。”
这一个字,被温渊说得既微妙,又小心翼翼。
师生.恋,在那个年代并不被主流所接受,甚至带着一点不可言说的禁忌。
但暧昧的情感确实在温渊和陈清之间产生了。
和所有的豪门狗血剧一样,有钱有势的男方家庭看不上平凡而普通的女大学生,于是在这对悬殊的爱人面前设下一道又一道的屏障。
温家以为那个女孩很快就会被打倒,但是,他们却没想到陈清命中的变数——程澈。
温渊对待陈清一直都十分守礼,程澈的出现是因为一次醉酒意外。
当年周浣玉怀孕之后,温渊毫无怜惜地离开,所以他对女人妊娠的事情并不了解。直到温渊听到陈清的死讯之后,他也没想过陈清可能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后来,温慕卿生病,温老爷子貌似在无意中透露了程澈的存在,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试探温渊,另一部分原因则是把程澈当作了温慕卿的替代品。
相比于当年被关禁闭时的冲动,温渊已经成熟不少,他隐隐约约地知道老爷子的意思,并且选择了顺从。
温渊有意识地培养了一些温家的手下,用了半年,终于查清当年的事情。
周家通过买通陈清的大学舍友,很快知道了她怀孕的事情。温老爷子也派人查过陈清的底细,对她的家庭环境了如指掌,通过陈清舍友故意把怀孕的事情“泄露”给陈吉利,想借陈吉利的手除掉这个孩子。但是谁都没料到,陈清的性子那么倔强,背离家庭一个人跑到了南方。
陈清在沿海的小渔村里,遇见了在西藏碰到过的“驴友”——艾薇,并在她的庇佑下度过了怀孕的日子。
和陈清初识不久,温渊曾经听她提起过艾薇——一个德日混血的不婚主义者。很多年后,温渊去到南方见到艾薇,艾薇才提起陈清生产那天的事情。
陈清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那天却去餐厅里赴了一个女人的约,回来之后,陈清的精神状态就不太好,以至于下楼梯时候摔了一跤,当场见了血。
艾薇已经不太清楚那个女人的名字,只记得她好像姓周,长得文文弱弱,说话轻声细语,带着一股江南水乡的柔弱气质。
“那个女人是周浣云,慕卿的小姨。”温渊说道。
程澈再次安静下来,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温渊感受着她的气压越来越低,直到她毫无感情地问了一句:“然后?”
温渊顿了顿,犹豫着道:“然后,你被外婆带到了陈桑身边。陈桑有多么恨我,我是知道的……”
“我是问那个女人,然后怎么样了?”程澈声音忽然打断温渊,却抬起眸子看温渊。
温渊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握了许久的水杯,“她现在过得生不如死。”他从小浸淫在温家之中,见过不少腌臜手段。后来他不过略施小计,就让周浣云心甘情愿地跳进了他为她挖好的坑。
温渊说得直接,倒让程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问下去了。她合上眼,将眸底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地压下。
程澈第一次见到陈清,是在陈桑珍藏许久的塑胶相册里。她那时还过于懵懂不知道陈清的身份,只觉得这个年轻的姐姐的容貌很是好看,姿态很是温柔。
不久,年幼的她在凤凰山上见到陈清的墓碑,终于对陈清的身份有了概念。原来陈清对于陈桑,犹如她对于程亦奇。
后来,她久住阳春县,于春香每逢十五就让她上凤凰山祭拜。她虽不知陈清和自己的真实关系,却常常坐在满地繁草上,将这位眉眼弯弯的小姨当作山野里的唯一倾听者。
然后,她从温慕卿口中听到了一场悲戚的爱情故事,而陈清就是其中的主角,她则是故事的番外,主角的衍生。
程澈不敢说自己对陈清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此时的她,心里却疼得难受,每呼吸一次,仿佛心就跳在刀尖上。
她忍不住想,如果陈清没有去世,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变得那么糟糕吧。
包括她。
可她却无法像陈桑那样将一切罪过都推到温渊身上。温渊失去了爱人,被家族的枷锁所束缚,也是一个可怜人。
也许是出于父女天性,程澈还隐隐地有些同情他。
宽敞的落地窗边,白色的绸缎窗帘整齐地束在两边,透出淡色的日光。
一对父女缄默无言地相对着,又是一阵漫长的寂静。
在这一场对话中,沉默几乎占了四分之三的时间。
“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温渊垂眸说。
程澈睁眼,目光恢复一片清明,眼底还映着白昼的光。
他补充道:“慕卿最近的状态不太好,她想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