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的白玉公馆坐落在浦淞市纪念馆的后街,临山见江,六公里外就是市政商圈,是闹市中的僻静之处。
纪念馆的铜像展示馆里立着一棵淞沪地区最为古老的白玉兰树,在上个世纪末就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文物的古树名木。
满树的玉兰花朵朵缤纷,空灵皎洁,远眺似白云柳絮,成团环抱在一起。
从温家老爷子书房的窗台望出去,正好能看到开得灿烂的古玉兰树。
温思俭爱极了白云簇锦的玉兰树,命人在公馆前的步道栽满了白玉兰树。
温家老宅——玉兰公馆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以至于温澄下车的时候,闻到扑鼻而来的淡淡清香,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满街白色的宝华玉兰。
“七小姐,这边请。”旁边的家仆袁叔指引她往大宅走去,他边走边解释:
“入了白玉兰道,除了老爷子以外,其他人都要下车步行,无一例外……不对,除了一个人——六小姐在世的时候,因为身体虚弱,也被老爷恩许坐车到公馆门口。”
温澄突然停下步伐,高跟鞋的声音戛然而止。
袁叔回头看她,这位三房唯一的七小姐,就是六小姐温慕卿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他装作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的样子,嘴里喃喃道:“七小姐……对不起,瞧我这嘴巴,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提起了早已去世的六小姐,偏偏提起了您的伤心事……”
“无事。”温澄的声线清冷,脸上的神色淡淡,似乎并没有受到袁叔所说之人的影响。
袁叔低下头,不敢再看温澄,只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跟着。
这位七小姐,虽然十六岁的时候才被认回温家,却在一众孙辈之间,容貌最好,气质最佳。虽然性子冷冷清清,却颇受老爷子疼爱,也被四爷捧在手心里。
但袁叔却没怎么见七小姐回过公馆,自她十六岁回温家上香祭祖入家谱后,她就远赴英国读书,上次在这见到她时,袁叔还不过四十四,再见时现在却已经五十有二了。
且说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回迁祖国的这一脉温家,子嗣众多,香火繁茂。
温思俭的原配严良姝生有三子一女,分别为温山,温峙,温怜和温渊。尽管第个女儿温怜早夭,但三个儿子都事业有成,颇得温思俭重视。
严良姝去世后,温思俭又娶了常家的长女常思宜。温思俭年逾半百后得子,取名为温渟。
此后,温家有四子——山峙渊渟,意为两山立两水聚,风水寓意极佳,有迎财之道。
四房的温渟年纪还轻,为人桀骜不羁,风流多情,尚未娶妻,不过他的婚事也还是牢牢掌握在老爷子手里。
三房的温渊早年丧妻,传说他用情极深,尽管妻子去世多年,他都不再娶,可在八年前却找回了一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前头的两房都已子孙林立,大房的温山有两子一女——大少爷温玉言、二小姐温玉琢和八少爷温玉珩。
二房的温峙也是,三小姐温墨兰、四少爷温墨礼和五少爷温墨屿都很受老爷子疼惜。
这次温氏召开两年一次的股东大会,温老爷子提前让四房的七小姐温澄从英国回来,也不知道存着什么心思。
袁叔趁开门的时候又抬起头打量温澄的神色,她依旧是眼神磊落,面色不惊。
两人穿过庭落,袁叔说:“这幢楼的三层尽头就是老爷子的书房,七小姐且上去,我去沏杯茶。”
这幢小白楼只有三层,都用于温思俭的起居和办公,如果未经温思俭同意,没人能上去。
温澄上楼,脚底的高跟鞋落在木制的楼梯上,发出一声又一声醇厚的响音。
三楼转角,就是一层广阔的开放书房。方方正正的三面墙都内嵌了书架,望眼看去,几乎看不到书墙的边缘。
温思俭穿着一身银白色的唐服,驻着磨滑了角的拐仗,站在窗边看向那棵古白玉兰。
他已到古稀之年,虽然硬挺着背,但是微微佝偻前倾的脖子,已经让人能嗅出他逐渐年老的气息。
“你来了。”温思俭听见声音,转过身,看向这个许久未见的孙女。
自从他把她送去英国之后,他就只能看到温澄的照片,八年来的每一份报告,都不断地提醒着温思俭,他当年抛弃的这个孙女,比他用心栽培的所有孙辈,都更加优秀。
比起八年前的稚气脸颊,她出落得更加成熟了。
温澄裹着驼色的风衣,西装裤脚颇有质感的垂落,黑色高跟鞋衬着她的脚踝白皙骨感。她身材挺直地站在门口,像一只高贵的白天鹅。
杏眼黑白分明,鼻梁高直挺括。她果然越来越像那个女人了,却没有相似的温柔可人,反而隐隐透出无法亲近的气质。
温澄不冷不淡地向他问好。
“芒顿的项目,你完成得很好。”温思俭夸赞道。
芒顿是一座位于地中海沿岸的小镇,曾经在十五世纪被意大利和摩纳哥争来抢去,尘埃落定后归属于法国。芒顿成为法国著名的旅游小镇,被称为“世界的城市花园”。去年,温澄投资了芒顿的一个项目,赚得盆满钵满,成功为温家的地产生意打开了欧洲版图。
“只是进局的时机恰好。”温澄漫不经心地回答,随即转过头,打量着满墙的书。
温思俭笑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他随手拿过书桌上的一沓资料,“你过来,把这些拿回去看看。”
温澄收回远眺的目光,走到他身边,接过一沓拇指厚的资料,纤细的手指一页一页翻着。
“您这是…”温澄一页页翻着文件,不解地看向温思俭,“您这是要借刀杀人啊?”
温思俭用拐杖敲了敲地板,杖角和红木碰撞出的声音回荡在整个书房,他提高音调佯怒道:“说什么话!”
“您这是要把这么多产业交给我打理?我可没办法和您的儿子孙子交代。”温澄眉头紧蹙,把一沓文件都放在了书桌上。
窗外一角白絮皑皑,仿佛被一片白茫茫覆盖,远方的教堂尖塔隐隐露出,真正的云团笼罩着大半的天空,在见温思俭之前,温澄觉得今天的天气还是不错的。
“你不用管他们,我自有交代,难道我一个老头子,还管不来他们吗?”温思俭的语气缓和下来,“并非让你直接上手,而是让你先进入公司,一步步学习。”
温澄突然笑了笑,“那我还得感激您挺为我着想的?”
温思俭露出一贯的慈祥笑容,他把桌子上的文件放回温澄手中,轻轻拍了拍,“如果是属于你的,就要握紧。”
“八年前,我就和你说过,若想不被人挟制,就必须强大,”温思俭颇有深意地说,“你身体里流着温家人的血,应该是个有野心的人。”
闻言,温澄把手一收,将那沓资料抱在怀里,挡住了风衣上的蝴蝶结。她微微一笑,“如果成为了我的东西,我就不会再轻易地送回去了。”
送茶进来的袁叔正好听见这句话,他敲了敲身旁的顶梁柱,示意进来递茶。
“我就不喝了,这杯茶留给您吧。”温澄笑着准备离开。
袁叔端着茶盏,淡青釉的三才杯隐隐散着热汽。他挽留七小姐,说道:“这茶可是上好的国礼茶,七小姐您尝一口?”
“不用了,我得赶紧去抢东西了。”她朝袁叔侧头示意,唇边的笑容却带着一股冷意。
没人看见,她转身的那刹那,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直到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楼梯转角,袁叔才端着茶走到温思俭身边,“老爷,您看这茶不喝浪费了?”
温思俭接过一盏,细细地抿了一口,入口甘甜,久荡而不消,“果真是好茶。”
“七小姐也真是的,不过花三分钟喝口茶,也不舍得。”袁叔把另一盏茶也放在书桌上。
“她不是个不识货的人,只是她知道,有更重要的东西在等着她。”说罢,温思俭喟叹一声。
“那是,七小姐可是老爷的亲孙女。”袁叔恭敬道,随后他似乎又想起一件事,补充:“刚刚在公馆门口,我特意提起了六小姐的事情,七小姐并没有很伤神的模样。”
“是吗?”温思俭突然冷了脸,然后蓦地笑开了声,“这才像温家人。”
袁叔并不晓得温思俭笑的含义,只是凭借多年的忠心,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老爷,七小姐毕竟没有从小养在宅子里,您就不怕……?”他说到一半就住嘴了。
温思俭看向温澄离开的方向,幽幽道:“就算她厉害得能通天,毕竟是个女人,构不成什么威胁。”
袁叔一顿,点头赞同,利落地收好见底的茶盏。
……
除了温思俭以外,温家的晚辈都住在一座五层高的小红楼里。最原始的小红楼由红砖玉瓦筑成,因此得名。经过一番改造翻新之后,小红楼隐隐有着欧式城堡的影子,却还是循旧名称作小红楼。
佣人指引温澄来到小红楼的二层,她几乎没回过玉兰公馆,本就没有自己的房间,而且也还未成家,是除了八少爷以为辈分最后的孙辈,因此只能住在二层尽头。
虽然长廊尽头的房间比较偏,离楼梯和电梯都颇远,但温澄却觉得这里很是清净,还颇为满意。
温澄正在书桌上翻看温家产业的各项内部数据,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响声。
大约持续了十多分钟,她终于忍不住起身开了门。
她站在走廊尽头,看不清前头正在倒腾什么,于是亲自走了过去。
正在忙碌的仆人看见温澄,连忙停下了手中的话,抱歉道:“七小姐,这是夫人给五爷准备的新家私,正在着急地往四楼运呢。”
五爷,温渟,也就是温思俭第二个夫人唯一的儿子。
温澄算了算温渟的年纪,可能也就比自己大了两三岁吧。可她却要遵循辈分喊他一声叔叔,心想有点奇怪。
但她又一想,前头那些少爷小姐的,有些甚至比温渟年纪还大,也要喊他一声五叔,温澄心里一下就豁然了。
她往楼上看看,问道:“这位……五爷回来了?”
“没有呢,五爷虽说已经回了浦淞,但他一向不喜欢回公馆住,都住在外边的。五爷好不容易松口说过几天回来,夫人就特地让我们换新房间里的装潢和家具,好等着五爷回来,”站在一楼指挥的管家仰着头,毫不停歇地说了一串,然后露出歉意,“打扰到七小姐了,等会我就让他们都小声点。”
“无妨。”温澄摇头,声音平静无波。
直到温澄回到房间,管家才上了二楼,旁边的佣人拍了拍胸口,“我不知道七小姐已经回了小红楼,幸好小姐脾气好,要是遇到三小姐,我怕是已经被吃了。”
管家皱了皱眉,呵斥道:“小姐们也是你可以随意评论的吗?”
佣人低着头,连忙道歉。
……
晚上,温澄终于在家宴厅见到了这位夫人常思宜。
常思宜刚从外面回来,还着一身华贵的香槟色晚礼服。
常思宜进来的时候,这一对祖孙吃得沉默,空旷的家宴厅里只回荡着汤匙碰撞在陶瓷碗底的声音。
温澄和常思宜的辈分隔着一个没有血缘的温渊,于是她也打招呼打得很是冷漠,“您好。”
常思宜却很是热情,放下黑色的碎钻腕包就走到了温澄身边。温澄只能无奈地放下手中的刀叉,站起来迎接常思宜。
等常思宜走到面前时,她才暗暗惊讶,常思宜看起来比新闻图片里还要年轻美貌。
常家掌握着众多著名影视公司的股份,而常思宜是常家的长女,今年不过四十七,满身的风姿韵味看起来却像三十出头。她虽不是常家最受宠的女儿,但却知书达理,长得也温婉娴熟,除了年龄之外,一切都很适合作为温思俭的第二任妻子。
“你就是老四阿渊的女儿,温澄?”常思宜笑道。
听见这个比父亲还小上几岁的女人这样称呼温渊,温澄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个忍俊不禁的笑容,在常思宜看来,却是个示好的信号。她拉住温澄的手,忍不住摸了摸,温凉却光滑细嫩,果然是在好年纪。
“今天的菜可合你胃口?”她看了看宴桌上的西餐,忍不住埋怨道,“老爷,小七从英国回来,她想吃的怕是地地道道的中餐呢。”
温澄确实想吃浙菜,她刚一入宴厅,见到满桌的熏鲑鱼、奶油蘑菇汤、牛羊排和沙拉,太阳穴不禁跳了跳。
温思俭瞪了瞪站在旁边的管家,管家马上变了脸色,道歉道:“是我失误了,我以为七小姐学成归国,会吃不惯中餐。七小姐,对不起!”
温澄只好打圆场,“中餐西餐都好,我都吃得惯,不如明天中午就改吃中餐吧?”
“好好问问小七想吃什么,”温思俭的脸色阴转晴,又抬头问常思宜,“一起再吃点吧。”
常思宜露出转瞬即逝的为难表情,嘴上却说:“等我换个衣服就来。”
等到常思宜再来时,温澄已经吃得七分饱,她放下筷子,见管家给常思宜添了几小口沙拉。
温澄细想,常思宜在这个年纪,还能保持妙如少女一般的苗条身材,可见她平时也是不怎么吃东西的。
温思俭倒是还拿着汤匙,他一边喝汤一边听常思宜和温澄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家常,无非是温澄在英国的生活,还有关于芒顿小镇的投资项目。
不知道怎的,常思宜话锋一转,突然问道:“你在英国可有男朋友?”
温澄一愣,随后转头看向主座的温思俭,“我有没有男朋友,老爷最清楚吧。”
温思俭突然放下碗,说道:“小七年纪还小,不用这么早找婆家。”
可大房的二小姐温玉琢,在这个年纪已经嫁给了许家。二房的三小姐温墨兰也举行了订婚仪式,虽然迟迟没有结婚,但对象却已经是定下的了。
若是温慕卿还活着,哪怕只能躺在病床上,也是要被当作一件商品似的送出去,作为温氏和其他家族企业的联姻牺牲品。
温澄想了想温思俭的这句话,无言地笑了笑。
自此后,常思宜明显沉默了下去,她吃完碟子里的沙拉,便拉着温澄去了公馆里的花园。
温澄没来过花园,想着有个人引她走走,兴许能让她更快熟知公馆里的大路小径。
但听常思宜夸赞了十来分钟她所认识的世家子弟之后,她忍不住打断道:“常夫人,你不用再给我介绍那些青年才俊了。”
温澄顿了顿,想快刀斩乱麻,继续解释道:“大概在下个星期的股东大会结束之后,你就会听说,我会进入温氏的核心领导圈,暂且不说我没有时间去相亲。只要再等上一两年,我能选择的范围,不会再局限你刚刚所说的那些人之内。”
她故意压低了几分声音,倒显得有些低沉,在微冷的夜晚,凉悠悠地传进了常思宜的耳里。
吃饭前,温澄换了件浅灰色的毛呢大衣,里面搭了件高领的黑色毛衣,此时的她,站在常思宜的一臂距离外,目光望向花园里一座已经干涸了的人工瀑布上。
常思宜的嘴巴终于被堵上了。
后半段散步以沉默作为主旋律,常思宜在前,温澄在后,兜兜转转终于走完了花园。
在八点时分,两人在小红楼门前的台阶分开了。
温澄回小红楼二层,而常思宜却走向小白楼。
十分钟后,温思俭听常思宜转述完后,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果真这样怼回了你?”
“是呀,”常思宜的双手落在温思俭的太阳穴上,时轻时重地帮他按着,“她的性子,倒是和阿渟有几分相像。”
温思俭默了默,问起这个小儿子:“阿渟什么时候回?”
“我让他后天回来,在家里住上几天,也好和小七熟稔点。”常思宜若有所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