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春,和风送暖,远处层峦叠翠,古木参天,苍翠的树冠遮天蔽日,随风摇曳。
一辆双马车驾在官道上缓缓行驶,车驾后头近千名侍卫随行,前方黑底金字的旗帜在风中飘扬,赫然是个硕字。
马车门帘微掀,露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一张粉雕玉琢的圆脸在帘子后若隐若现。
是个刚满周岁的奶娃娃,两只莲藕般的小胳膊挥舞着,作势要往车外爬去。
男子坐在车沿处,着一袭暗金色四爪蟒袍,拥着不安分的女儿,眉眼刚毅,垂眸间却是一派温和,正是魏国太子拓跋硕。
“阿宁,不要胡闹。”车驾里头传出一道温柔女声,沈氏伸手想抱过小娃娃。
拓跋硕护着长宁,朝沈氏微微一笑,“不妨事,阿宁想看便看。”他一面说,一面低头摆弄起拨浪鼓逗弄女儿。
“殿下就知道娇惯这孩子。”沈氏杏眼微扬,嘴上娇嗔,心里却甜滋滋的。
她出身吴兴沈氏,当年太子拓跋硕游历江东,二人相识,随后便有了长宁。
彼时朝局动荡,拓跋硕无奈只好将妻儿安置在吴兴郡,直至如今长宁一周岁,母女二人才被拓跋硕亲自接回上京。
这一年多的日子,沈氏始终惶惶不安。
一来,两人并未行正式的嫁娶之礼,二来,她的阿宁是个女娃娃。
导致她一面要应对家族压力和外界流言蜚语,一面又生怕自己生的不是男孩会被拓跋硕厌弃。
所幸,拓跋硕不是薄情寡义之人。
小长宁倚在太子爹爹怀里,两只粉拳攥着衣襟,被拨浪鼓逗得咯咯直笑,玉雪可爱。
拓跋硕忍不住将女儿抱起亲了一口。
沈氏见父女其乐融融,眸子也渐渐湿润。
拓跋硕长臂展开,将沈氏一同拥在怀里,两人额头相抵,“等到了上京,我定会恳求父皇下旨,赐你和阿宁名分。”
听到这句话,原本压下的泪水再次汹涌,沈氏低头靠在他怀里。
她若是在乎名分之人,当初便也不会有阿宁,她是真心实意爱着拓跋硕。
拓跋硕心中怜惜,吻了吻沈氏。
小长宁坐在拓跋硕膝上,两手捧着拨浪鼓,满脸天真地望着二人。
沈氏这才注意到女儿的目光,顿时羞红了脸,微微推开面前的人,“阿宁看着呢。”
拓跋硕斜了小长宁一眼,见她还在看,忍俊不禁,反手捂住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车轱辘不停旋转,马车进了城门,又一路直奔皇宫而去。
长宁这副身子太过年幼,清醒的时间并不长,被奶娘抱去很快便睡着了。
梦里,不似今日这般祥和平静。
猛烈的西北风呼啸而过,大雪铺天盖地,纷纷扬扬,犹如漫天飘絮,落在树枝上,凝成簇簇银菊。
沈长宁披着火红银狐毛大斗篷立于椒房殿前,眼帘微垂,不发一言。
天地苍茫,一片雪白,那火红身影便显得格外瞩目,任由衣角被风卷起,寒意刺骨。
“娘娘……”身旁宫人冻得打了个哆嗦,劝道:“外头风雪大,您还是进殿休息吧。”
望着苍黑瓦檐,沈长宁抿唇,交叠在身前的双手冻得发紫,仿若未觉。
昔日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此刻萦绕着一层厚重云雾,戾气沉沉。
宫人低声啜泣,顾不得礼节,将沈长宁的手捂在胸口,不停哈气,嘴上埋怨:“这些宫人现下都去伺候椒风舍的李贵妃,竟连一丝炭火热水都不给咱们……”
椒风舍,与皇后所居椒房殿相似,可见李氏荣宠。
沈长宁握住宫人,手腕隐隐颤抖,面上却是微笑,示意她回去。
这是她的事情,无需连累旁人。
宫人低头看着那双手,心疼不已,泪水汹涌而出,“奴婢不是怕冷,是为娘娘不值啊!”
两道扭曲丑陋的伤疤在那双皓白如玉的手腕上异常刺目,再加上指尖斑驳的冻疮,愈发狰狞可怖。
“您为皇上付出良多,他不该如此对您……”
娘娘是她见过最英姿飒爽聪慧大气的女子,又岂是椒风舍那惯会作娇扭捏装可怜的李贵妃能比的?
沈长宁低头瞧着自己的手,耳边是宫人低低的啜泣。
半晌,那双黑沉眸子才渐渐抬起,望向宫门,神思恍惚。
父亲威远侯战死后,她身为将门之后,十三岁便弃了红装从军,十五岁嫁秦王拓跋临为妻,新婚后戍守西北三载击退匈奴,又于上京平定齐王之乱,军功累累。
最终使得她的夫君、出身低微的秦王,君临天下。
拓跋临登基那日,颁布的第一道旨意,是册封李氏为皇贵妃,位同副后。
她被收了兵权,囿于深宫。
虽是皇后,却处处得看宠妃李仙儿的眼色,在这后宫如履薄冰。
战乱时,威远侯是满门忠,沈长宁是女将军。
天下太平,她便是性情如火,举止粗鲁的野蛮女子,比不得李氏温柔小意,端庄淑雅。
她这样的人当皇后,皇帝深感耻辱。
宫人还在替她不平,恨恨道:“当年若不是娘娘一门抛头颅洒热血,又如何能有现在的盛世清平?”
“碧荷。”沈长宁蹙眉斥了一声,宫闱之内,莫不是李贵妃与皇帝的耳目,这番话听到其他人耳里,碧荷绝对落不了好下场。
碧荷抹了把泪,倔强道:“奴婢说的都是事实!”
如今皇帝的所作所为,正应了鸟尽弓藏这四个字。
沈长宁按着手腕处的伤疤,淡然立于飘雪间,桃花眼里不起一丝波澜。
困于深宫浮沉多年,她早就认命了,她不争权力,不争宠爱,只想安度余生。
但事实上,有些东西,即便不争,亦有人会对她恨之入骨。
只要她占着后位一日,李贵妃就会千方百计置她于死地。
生产那日,她躺在床榻上疼得大汗淋漓,皇帝正巧出行不在宫中,后宫又被李贵妃把持,整个椒房殿的宫人都求不来太医稳婆,最终她腹中皇儿夭折,她大出血险些丧命。
紧接着第二日,她还未从丧子之痛中缓过来,便听闻侯府覆灭,威远军成了朝廷口中的叛军,皇帝下诏将她软禁。
她记得,那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
她的身体又冷又疼,心也是。
而自始至终,拓跋临都未曾踏入椒房殿看她一眼。
可怜她的皇儿,直至下葬,都没有被自己的父亲正眼瞧过。
那一刻,她愤怒,怨恨。
拖着虚弱的身体,沈长宁提剑闯入椒风舍要为孩子讨一个公道。
可没有荣宠的后宫女人,哪里还有公道?
皇帝痛斥她御前失仪,谋害嫔妃。
沈长宁便被押送回椒房殿,禁军统领带着皇帝口谕前来,挑断了她的手筋。
此后,纵使她再如何女中豪杰,也提不动宝剑,冲不出这座牢笼。
她彻底成了笼中鸟。
整整八年。
这八年里,李贵妃为拓跋临诞下长子,又生了两个公主,荣宠无限。
沈长宁胸口骤然传来剧痛,她捂住心口猛地咳出一口血。
“娘娘!”碧荷惊慌失措,急忙用帕子擦拭。
沈长宁却是忽然笑了。
她望着门口的方向,轻轻拭去唇边殷红,笑容好似三月盛放的明艳芳菲,只是眼底不染丝毫情绪。
“你来了。”
伫立在宫门口的拓跋临本不想踏进,却被那久违的笑颜摄住心魂,鬼差神使地迈开步子,走至她跟前。
沈长宁笑吟吟的模样,一如初次见到的那般,耀眼夺目,比之骄阳亦不逊色。
可对上她黑沉沉的眸子,拓跋临不由想到沈长宁提剑闯进椒风舍的事情。
她险些杀了他心爱的女人!
那时沈长宁的眼睛就是这般,黑沉沉的,令人心惊。
是沈长宁在沙场上面对敌人,杀伐狠厉时会有的眼神。
拓跋临心中仅存的一点旖旎顿时烟消云散。
沈长宁作势要跪,可这冰天雪地里站得久了,双腿早已冻僵,甫一行动,便踉跄着朝前摔去。
拓跋临下意识抬臂扶住,目光所及却是斗篷下那双伤痕满布的手。
年轻的皇帝只是眼皮微跳,丰神俊朗的面容没有愧疚,没有心疼,他道:“天寒,皇后还是早些歇息。”
语罢,转身便走。
他是听禁军禀告,皇后从申时就站在椒房殿外,她出不得,只得让禁军传话求见皇上。
拓跋临本不想见,直到傍晚下起了雪,她还站在雪地里,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沈长宁军功在身,世人皆认定他是因为娶了一位女将军,才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登上皇位。
登基后,他将沈长宁这个皇后留下,不过是做些表面功夫安抚威远军。
但时至今日,威远军意图谋逆被诛杀,拓跋临已然坐稳皇位,再没有谁会是他的威胁,他不想落个薄情寡义的名声,所以来瞧一眼。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沈长宁面上笑容转瞬沉了下去,自言自语道:“天寒,又如何抵得上心寒……”
她缓缓挪动双腿走回寝殿,望着暖色殿壁,掩在斗篷下的手正摩挲着一块鸾凤和鸣玉。
是方才那一摔,她趁机从拓跋临身上取下的。
也是她最后见他一面的原因。
沈长宁躺在冰冷的床榻上,指腹轻轻抚过玉佩,又呕出一口血。
浑浑噩噩这么多年,她已经想不起这块玉是怎么来的,只记得是故人所赠,她发自内心喜欢。
是以大婚前一日,她怀着少女对爱情的憧憬,将玉佩赠予拓跋临,盼望着将来能够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然而大婚当天,边关匈奴大举进犯,军情紧急,她只得转身奔赴沙场。
却不曾料到,拓跋临和李氏在婚宴上一见钟情。
之后在她戍守边关的三年里,是李氏陪在拓跋临身边,他们相互扶持,共同面对皇城内的波谲云诡。
这场婚姻里,她才是外人。
“啪嗒。”
一滴清泪滑落,砸在龙凤和鸣玉上,巨大的哀伤在胸腔蔓延开来。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终究是,不能了……”
沈长宁喃喃着,眼神渐渐涣散,握着玉佩的手从锦被上滑落至床沿。
玉佩掉落在地,一声脆响,鸾凤一分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