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弦月高挂,空旷深长的回廊里,灯影昏黄,望月阁中也有点点烛火透出。
小长宁一梦惊醒,正想换个姿势,身体却如灌了铅般沉重。
方才的梦境压抑至极,回想起来就如同心口压着一块巨石,让人喘不过气。
但好在如今她成了一个小婴儿,与拓跋临是堂兄妹,再不会有后来的爱恨纠葛。
重活一世,她想过得自在快乐一点。
长宁望着映在屏风上轻微颤动的人影,努力在床上撅腚,好半天才爬起来,隔着屏风缝隙,瞧见沈氏伏案哭了好一会儿。
旁边的奶娘沈妈妈轻轻抚着沈氏的后背,一下又一下,面上的神情也并不好看。
外头八名宫女在内侍的引领下步入望月阁。
“沈娘娘。”内侍高公公笑盈盈地走到沈氏跟前,“咱家是奉圣上旨意,给您送来八个宫女近身伺候。”
沈氏急忙擦干眼泪,起身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礼,“妾身谢恩。”
高公公含笑点头,朝宫女使了个眼色,八人齐齐拜倒叩首。
沈氏有些不习惯,下意识朝旁避开,沈妈妈急忙在背后推了一把,沈氏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说道:“都,都快起来吧……”
宫女一动不动。
沈氏越发不知所措。
身旁的沈妈妈是一同从吴兴来的,也不熟悉宫中规矩,二人面面相觑。
拓跋硕进来时,便见里面跪了乌泱泱一片,吩咐她们起身,宫女这才静静退至一旁站好,一举一动都好似用尺子丈量过一般。
沈氏暗暗咽了口唾沫,杏眼染上几分黯然。
拓跋硕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以示安抚。
高公公见状敛目,“殿下,老奴告退。”
拓跋硕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见高公公离去,复又唤来长随将新来的宫女带下去安置。
沈妈妈知晓他们夫妻二人要叙话,也一并退出望月阁。
沈氏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埋进男人怀里。
拓跋硕面上满是愧疚,叹声道:“是我的错……”
内间的长宁听着外殿的对话,逐渐摸清了始末。
太子拓跋硕今年二十有五,此前一直未立正妃,如今忽然冒出来一个沈氏,还多了个一岁的女儿,朝堂震惊。
听闻拓跋硕刚及冠时,皇帝已为他选定了亲事,对象是当朝丞相嫡亲孙女李姿。
偏拓跋硕如今一门心思要立沈氏为太子妃,惹来许多不满,李氏一族更是颜面尽失。
长宁趴在床沿上,脑海中飞速闪过许多画面,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
丞相的嫡亲孙女,她记忆深刻。
出身陇西李氏,是当今李皇后的内侄女,也是前世同她斗了一辈子的李贵妃的亲姑姑。
更是她后来的婆母。
前世李姿确实嫁给了太子拓跋硕,后来拓跋硕病逝,建昭帝改立三皇子拓跋演为太子。
一年后,建昭帝驾崩,拓跋演继位。
拓跋演有一个侧妃也姓李,是李姿庶出的堂妹,出身不高。
随着拓跋演登基,李姿的庶妹一跃成为四妃之一的德妃。
昔日在自己跟前小心翼翼活着的庶妹逆风翻盘,而李姿却被遣入白马寺为亡夫守丧,李姿自是不甘心的,于是设计在新帝前往白马寺祈福的时候,与新帝勾搭成奸,顺利回到皇宫。
再后来,德妃突然暴毙身亡,李姿成了贤妃,宠冠六宫。
只可惜一直无所出,为了稳固地位,李姿便将德妃所生的拓跋临过继膝下,亲自抚养。
经年之后,拓跋临登基,尊李姿为皇太后,长宁身为皇后,一直小心侍奉,李姿仍旧处处刁难。
后来她被传出粗鄙无礼、野蛮猖狂的名声,也多半拜这位婆母所赐。
上一世,她作为李姿的儿媳妇已经被折磨得够惨了,这一世,李姿居然还想来当她嫡母?
这怎么可以!
长宁一激动,圆滚滚的身子便“咚”的一声从床沿滚下去,将外间两人惊了一跳。
太子夫妇二人快步跑进来,将趴在地上的娃娃抱起,两人急忙检查她是否磕碰受伤了。
沈氏瞧着她额上的红肿,心疼至极,“天爷,怎么好端端就摔下来了,让阿娘瞧瞧。”
拓跋硕头一次当爹,起初也是心疼,随后纳罕道:“不愧是我的女儿,摔了这么一下都不哭。”
沈氏闻言胳膊肘撞了他一下,瞪着他。
拓跋硕连忙赔笑,正想改口夸女儿坚强不怕疼。
长宁后知后觉,为了证明她是个正常的奶娃娃,张嘴便嗷的一声哭嚎起来。
拓跋硕:“……”
太极殿西堂,建昭帝准备就寝,高公公回来复命,将东宫的情况说了一遍。
建昭帝听闻高公公的禀告,忽然问了一句,“太子的女儿你可瞧见了?”
高公公摇头,“早早便睡下了,奴才未曾瞧见。”
建昭帝抚着腰带,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叹了口气。
高公公安慰道:“皇上不必忧心,您和太子殿下都还年轻,嫡皇孙早晚都会有的。”
拓跋硕是先皇后之子,敦厚仁慈,又勤勉刻苦,少年便被册立为太子,后来纵情山水不理朝政,一直未曾娶妻,膝下也无子嗣,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却是个女儿。
她的生母亦不是关陇望族,对太子并无多少助力。
“皇孙之事朕还不急。”
建昭帝绕过屏风,从龙案前取过一叠奏折,“你瞧瞧,太子今日刚带了那母女回京,便有人连夜上折弹劾太子昏聩,耽于女色,甚至有质疑天家血脉的。”
这个质疑,自然是针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太子女儿。
拓跋硕当初离开吴兴郡时,并未听闻沈氏有孕。
高公公微怔,其实太子的秉性皇帝是最清楚的,虽有些不着调,但是个重情重义、宽厚仁慈的,断不是那等糊涂人。
可如今也就坏在太子过于重情义,不顾礼法,一心想娶沈氏为妻。
至于孩子……
高公公想了想说道:“皇上不如让太子殿下早日迎娶太子妃,之后再纳沈氏为妾,倒也合祖制了,如此,也能将孩子留下。”
“孩子留下?”
建昭帝若有所思,点点头,“对,有了孩子,想必太子也会收收心,再有李氏辅佐,能成大器。”
他将折子扔回龙案上,吩咐道:“让太常寺尽快挑个良辰吉日。”
翌日,小长宁喝完奶就被沈妈妈带到太极殿外。
皇帝刚下朝,正在东堂批折子,听高公公说拓跋硕携沈氏和女儿前来觐见,便吩咐内侍宣人。
沈氏昨日仓促间被皇帝召见,毫无准备,出了不少洋相,今日特意早起打扮,头梳端庄贵气的双堕髻,顶插金枝花钗,穿了件湖绿色广袖襦衫,下着红双裙,腰间系着腰袱,绅带长垂。
进殿时,拓跋硕轻轻捏了捏沈氏的掌心,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沈氏苍白的面色当即缓和不少。
还好,在这宫里头,还有丈夫可以倚仗,她不是一个人。
小长宁窝在沈氏怀里,胖乎乎的爪子攥着拨浪鼓,心中更加坚定,一定不能让太子爹爹娶李姿。
长宁不是第一次来太极殿,但却是第一次见到建昭帝。
前世她嫁给秦王的时候,建昭帝已经是先帝了。
建昭帝年逾五十,仍旧精神矍铄,望着缓缓走近的一家子,他的目光一下便被沈妈妈怀里的长宁吸引住了。
开春季节,还有些微凉,奶娃娃穿着红色滚雪毛小袄,头顶两个小揪揪,系着与衣裳同色丝绦穗子,正歪着脑袋,明亮乌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龙案前不怒自威的建昭帝。
“儿臣携妻女拜见父皇。”拓跋硕撩开袍角跪下叩首。
身旁的沈氏也急忙行礼,俯首不敢抬眼。
周岁的小长宁已经可以站立了,被沈氏放在一旁。
拓跋硕的声音叫建昭帝回过了神,还未开口,竟瞧见小长宁学着母亲沈氏,也像模像样地跪下,朝自己行跪拜礼。
那姿势挑不出毛病,好似悉心调·教过一般。
建昭帝不由笑了起来,天生威严的面庞柔和几分。
他走上前,亲手将拓跋硕扶起,抓着拓跋硕的胳膊将人上下打量一番,半晌才拍了拍肩膀,目光转向沈氏。
沈氏心头狂跳,素白柔荑不自觉便绞在一起。
“父皇,这是儿臣的妻子……”拓跋硕出言解围,建昭帝却是一挥手,制止他的话头。
语气凌厉地训斥道:“明媒正娶,六礼齐备,那才是正妻。”
沈氏身子一颤,眼眶渐渐发红,低头更不敢说话,心里又委屈又紧张。
拓跋硕见心爱的女人被自己父亲如此羞辱,于心不忍。
“父皇,沈氏在吴兴时曾对儿臣颇为照顾,还为儿臣诞下一女,儿臣早已许诺她正妻一位……”
“放肆!”
建昭帝闻言更加恼怒,“太子妃之位怎可儿戏?今日之语朕就当不曾听过,你若还想继续当你的太子,下月初九便老老实实成婚!”
拓跋硕愣住,“成什么婚?”
建昭帝面无表情地背过身,冷声道:“自然是李丞相家的孙女,李姿。”
“不可!”拓跋硕扑通一声再度跪下,“父皇,朕已有心悦之人,怎可再娶她人为妻?”
建昭帝见他还敢继续为了沈氏同自己争辩,怒火中烧,“难道你想违抗圣旨吗?”
“父皇……”
拓跋硕膝行两步攥住建昭帝的龙袍,垂眸:“求您成全吧,儿臣宁可不要这太子之位……”
他知道,皇帝在意的,是储位稳固。
至于谁做太子,根本就不重要。
“啪!”
建昭帝转身反手一巴掌甩在拓跋硕脸上,将在场众人都惊住了。
拓跋硕更是被这一巴掌打懵,呆呆跪在原地,唇瓣却紧抿,无声反抗。
“逆子!”皇帝龙颜大怒,指着拓跋硕骂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儿臣当然知道。”拓跋硕哂笑:“儿臣更知道,自古君王无情,儿臣不愿做那无情郎。”
“你是在怨朕无情无义?”建昭帝冷声质问,见儿子沉默,怒极反笑:“好啊,既然你不稀罕当太子,朕今天就成全了你一片痴心!”
“高永,拟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