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长宁从睡梦中睁开眼,就见床榻前几个人影来来回回晃动。
“阿宁醒啦?”沈氏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沈氏将她抱起,嘴里念叨:“哎哟,怎么感觉阿宁又变沉了。”
“孩子就是一天一变样。”沈妈妈在旁笑道。
沈氏也笑了起来,“说的是呢,得赶紧给阿宁做新衣裳了。”
长宁被沈氏放回床上,葡萄似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动,打量起陌生的环境。
她一觉醒来,差点以为自己又在哪里重生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现在的自己只是个奶娃娃,每次醒来,她都要缓好久。
这次又呆呆坐了半天,脑子才清醒过来,原来是换寝殿了。
只是这满地狼藉……又是怎么回事?
沈氏瞧着宫人打扫,转过身问道:“阿宁,娘亲抱你出去玩好不好?”
长宁直接伸手。
沈氏今晨刚搬到温玉轩,宫人还在打扫,搬来的东西就都停在外头,沈氏便抱着她在附近随意走走。
温玉轩曲廊环绕,茂竹林立,是稍显偏僻了些,但胜在环境清幽,前殿四面通透,到了夏季,也是个纳凉的好去处。
“这温玉轩看着还不错。”
沈氏走在曲廊上,声音柔柔,“虽不如望月阁那般热闹宽敞,但好在咱们人也不多,住着倒舒心清静。”
沈妈妈点点头,“是不错。”
“分明是娘娘心宽。”灵霜晃着垂在身前的辫发,不满道:“您瞧咱们才来,太子妃就留下这么一堆烂摊子给咱们收拾。”
沈妈妈插嘴道:“听宫人说,太子妃昨个儿回来后就发了好大脾气,把屋里头的东西都砸了。”
沈氏抿唇微笑。
太子妃会发脾气,意料之中。
就听沈妈妈又说:“今日一早还怒气冲冲的,直到奴婢去温玉轩传了话,太子妃面色才好一些,不过还是拿着账本,带了人回娘家。”
灵霜纳闷:“今日也不是回门的日子呀。”
新妇进府三日后才是回门之期,这才第二日。
沈妈妈使了个眼色,道:“方才不是说了嘛,太子妃是带着火气回去的。”
灵霜怔住,“不会是回娘家告状的吧?”殿下也没怎么苛待太子妃呀。
“瞎说什么呢。”沈妈妈挤挤眼睛,“太子妃连夜清点库房嫁妆,你自个儿想想是什么事嘛……”
沈氏垂下眼帘,握着拨浪鼓逗弄长宁,听着两人窃窃私语,心中和明镜似的。
大家族,难免多是非。
李姿这一去,估摸着最近不会得闲来找自己的麻烦了。
果然,后面一连两月,李姿都没主动找过沈氏,又因为之前小长宁尿了她一身的缘故,李姿就更不想见到她们母女。
拓跋硕也变的刻苦许多,常常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整天。他胡闹多年,落下不少学问和政务,得抓紧补补。
沈氏则乐得清静,除了带长宁去太极殿给皇帝请安之外,就是到承华殿探望太子,夫妻两说说话,剩下的时间就几乎都是在温玉轩给长宁做衣裳、看话本子。
小长宁便跟着吃了睡,睡了吃。
直到五月初五,端午节,拓跋硕携家眷赴太极殿,与皇帝共进午膳。
打从长宁被接回皇宫以后,建昭帝隔三差五让高公公送来御膳,太子爹爹也怕她会吃不饱似的,专门在温玉轩给母女两开了小厨房,每顿都比别人多出两道点心。
这才多久,长宁就胖了好大一圈。
“小圆球,过来。”
御案前,建昭帝又亲切地呼唤长宁。
“噗。”
长宁本人还没作反应呢,席间就传出突兀的笑声。
建昭帝沉下脸。
演王妃王氏忙不迭用帕子捂住儿子的嘴,责怪道:“瞧你,喝点果子露也能呛到。”说着假装替儿子擦擦嘴。
一句话,将方才的喷笑声遮掩了过去。
沈氏剥着芙蓉虾的手微顿,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夫君拓跋硕,拓跋硕只是淡笑。
王氏笑吟吟道:“皇兄的郡主长得真真像个小仙童,粉雕玉琢的,难怪父皇如此喜欢。”
小长宁正抓着虾仁嘬得津津有味,掀开眼皮瞧了一眼。
对面的妇人约莫二十来岁,身穿藕荷色大洋花纹暗花缎宫装,乌黑鸦发梳成倭堕髻,似坠非坠,鬓边簪了对赤金凤尾珠花。
装扮虽老气了些,但因眉间那点嫣红朱砂,却也平生几分成熟的妩媚风情。
凭着那点朱砂痣,长宁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建昭帝第三子拓跋演的王妃,也就是后来的王皇后。
在长宁的记忆里,前世的王皇后并不似眼前这般妩媚多情,光彩照人。
因为从军的缘故,那时长宁并不常在上京,只在宫宴上远远见过几次,王氏面上虽仔细敷了妆粉胭脂,却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逢人只得勉强假笑,维持住表面风光。
再后来,秦王登基,李姿被尊为太后,这位正宫娘娘进了冷宫,长宁就再也没见过她。
长宁心底不觉泛起苦笑。
如今回想起来,她与王氏也算同病相怜。
一样是外表光鲜的皇后,一样的败给李氏宠妃,一样的不得善终。
“昭儿也快四岁了吧?”拓跋硕看向王氏,回以礼貌的笑容:“该学学他弟弟,早些开蒙读书,少玩闹。”
王氏的笑容僵了僵。
她身旁坐得歪歪扭扭的小男孩,正是太子口中的昭儿,演王府嫡子。
方才笑的就是他。
一听二皇叔说要把他早早送去读书,他立即闭紧嘴巴,正襟危坐。
建昭帝懒得理会他们,又朝长宁招手,“小圆球,过来,皇爷爷这里也有好吃的。”
长宁只好把嘬了一半的虾仁放下,屁颠屁颠晃悠过去。
“真乖。”
建昭帝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金玉箸夹了一块杏仁酥,送到长宁油腻腻的小爪子里。
皇帝赐,不敢辞。
长宁拿着就往嘴里塞。
建昭帝将她抱到膝盖上,见她吃完了,又夹了旁的送到长宁嘴边。
王氏瞧着,撇撇嘴,食不知味。
三皇子数月前被皇帝派遣到西南巡视,是以这次端午家宴,整个王府只有她们母子俩出席。
然而看情形,皇帝压根没惦记着她远在西南的夫君。
她的儿子更是难得进宫一趟,皇帝也没过问一句。
现下建昭帝年迈,有些脸面的皇子几乎也都长大成人了。
而这些皇子间,只有她的夫君膝下有儿子。
那可是皇帝正儿八经的皇孙。
堂堂皇孙,居然比不上东宫的小丫头片子。
王氏越想越气,觉得皇帝就是偏心。
身旁的儿子拓跋昭见长宁吃的欢,也抓紧了猛吃,忽然就捱了王氏一指头,“吃吃吃,就知道吃!”
拓跋昭摸摸头,一脸莫名其妙。
娘怎么又生气了?
王氏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传到几位宗亲耳朵里,建昭帝和长宁也听到了。
建昭帝显而易见地再次沉下脸,“孩子爱吃是天性,难不成小小年纪不好吃,好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么?”
他话中有话。
王氏吓得急忙跪下,“父皇息怒,臣媳只是怕昭儿吃多了不克化,随口训斥一句,并无他意啊。”
拓跋昭见状,只好放下银箸跟着跪下,不敢抬头。
偏建昭帝就叫他抬起头,上前来。
拓跋昭瑟缩了一下,想躲到王氏身后,被王氏一把揪出来。
王氏推了他一把,“快去你皇爷爷那儿,快。”
拓跋昭哪敢啊。
他总觉得皇爷爷阴晴不定的,太吓人,所以平日里都不爱进宫,更别说亲近皇帝。
拓跋昭双腿打颤,不情不愿地朝前挪了两步。
长宁捧起一块桂花糖藕,水亮的明眸一眨不眨。
三皇子与太子向来不合。
太子是先皇后嫡子,三皇子是如今李皇后的嫡子,论出身,两个都有资格成为储君。
偏拓跋硕比拓跋演先那么一步出生,为长。
所以一个成了太子,另一个却只是演亲王。
建昭帝明面上是让三皇子拓跋演代父巡视西南,实则是不想让他回京,以免他与太子之间产生冲突。
演王妃与其子拓跋昭留京,更是变相的人质。
前世,这场暗潮汹涌的夺嫡之争中,三皇子拓跋演胜了。
思及此,长宁微微失神。
拓跋昭努力往前走,乍一对上建昭帝的黑沉的脸,他克服不了恐惧,转身拔腿就跑,躲到王氏后面。
这次王氏是怎么用力都拽不出拓跋昭。
“是该好好训斥训斥。”建昭帝冷哼,“你这儿子见了朕,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朕是会吃人吗?”
王氏想哭,“父皇,昭儿,昭儿就是年纪小,不懂事,他父王又常年不在身边教导,这才……”
她想拐着弯提醒皇帝,演王已经很久不在京城了。
“行了。”建昭帝不耐烦地打断,“太子说的不错,这孩子是该早些开蒙读书,好识礼数,免得来日长大些了,还是这般畏畏缩缩,丢尽天家颜面!”
建昭帝正在气头上,长宁忽然一拍龙案,看向建昭帝,“爷爷……”
稚嫩天真的小奶音再度软化建昭帝,她嘴里咿咿呀呀叫着爷爷,又拍了一下案角。
桂花糖藕吃完了,快给她来点别的。
建昭帝的注意力瞬间转移,笑眯眯地问她想吃什么,都给她夹。
太子有些吃味,他想把女儿抱回来,这是他女儿!又不是建昭帝的!
沈氏暗暗偷笑,“阿宁这胆大包天的,也不知是随了谁,竟敢使唤她皇爷爷。”
长宁听到她的话,咯吱乱笑。
“朕就喜欢小圆球这股子机灵,又爱笑,讨喜。”
建昭帝杀伐果断,辉煌一生,如今膝下儿孙虽多,可年长的各有图谋,年幼的又惧他如虎,身边没有一个是真心亲近自己的。
唯独长宁是个例外。
长宁这次吃完,身旁的高公公给她净手,待手洗干净了,长宁又拽住建昭帝的腰带。
她看上了这上面的宝石,阿娘肯定喜欢,于是小手指不停地抠。
高公公吓得一哆嗦,“哟,小郡主,这可不能乱抠。”
好吧。
长宁眼巴巴地瞧着,还是缩回了手。
建昭帝却心情愉悦,“刚说你机灵,这就演上了,还知道朕身上什么东西值钱。”
他打趣着,又吩咐人赏了不少珍宝送去东宫。
长宁笑得更欢了。
席间,同样食不知味的还有太子妃李姿。
近来李姿一直忙着查娘家人,顾不上东宫,没想到沈氏那贱人勾了太子的魂不说,居然还靠女儿争宠,让皇帝对她女儿也稀罕得跟个心肝宝贝似的。
随便撒个娇,就讨了一堆赏赐,连带着沈氏也得了皇帝青眼,得以出席皇室家宴。
照这个形势发展,将来东宫哪里还有她这个太子妃的地位?
李姿咬紧银牙,染着丹蔻的玉手死死抠着酒杯。
她要想办法,也尽快生个孩子。
“咳咳。”
殿外,传来两声轻咳。
听到声音,在座众人除了皇帝,纷纷站起身。
就见披着明黄色绣牡丹平金团寿氅衣的中年妇人,在女使的搀扶下走了进来,朝建昭帝盈盈一拜,“臣妾给皇上请安。”
与此同时,众人也朝她拜下。
原本一肚子郁闷的太子妃,脸上顿时洋溢着欣喜,“拜见姑母!”
来人正是建昭帝的继后,太子妃李姿的姑母,当朝丞相的亲姐姐。
李皇后淡淡嗯了一声,示意众人平身,微微上挑的凤眸不着痕迹划过李姿身旁的太子和沈氏。
长宁心中一咯噔,直觉大事不妙。
果然,下一秒,李皇后那凌厉的眼刀子就落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