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坠,苍黑瓦檐映着夕阳斜辉,幻出淡淡暖色光晕。
归巢的鸟儿在空中不断盘旋,两道幼小身形静默相对,在苍白宫墙上拉出颀长的影子,映照得绚丽如画。
萧珩尝试伸出手,长宁的身子也渐渐前倾。
眼看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灵霜又急了。
她生怕长宁会受到伤害,毕竟,那孩子看起来实在凶狠,一点也不好相处。
沈氏示意她噤声,和一众宫人在旁静悄悄观察。
终于,萧珩接过了小长宁的木瓜,飞快道了声谢转身就跑。
长宁眨了眨眼睛,还没反应过来,萧珩已经一溜烟儿不见了。
地上还躺着她摘下的赤金七宝璎珞。
萧珩只拿走了她送的小木瓜。
灵霜见状松了口气,“万幸,小郡主平安无事。”她上前将璎珞拾起,给长宁重新戴好。
沈氏盯着萧珩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方才那孩子是哪个宫的?”
身后一个宫婢说道:“此处是直房,那应是咱们温玉轩的粗使小太监。”
“小小年纪的,也是可怜。”
沈氏说了一句,不再多想,让人将长宁抱回去。
长宁窝在沈妈妈怀里,不似以往那般咯咯笑,反倒噘着嘴,有些不开心。
沈妈妈戳了戳她肉嘟嘟的脸颊,逗笑道:“小主子怎么不高兴了?”
小长宁抓起胸前的赤金七宝璎珞圈,往沈妈妈跟前送。
萧珩会被欺负,是因为拿了厨房的馒头,他当时把馒头紧紧护在怀里,怎么也不肯交出来,想必是真的饥饿,很需要一口吃食。
长宁没有忘记,她被卡住的时候,萧珩将馒头拿去砸人了。
木瓜虽然也能吃,但还很青涩,不好吃,她只是顺便留下。她真正想补偿的其实是那串赤金七宝璎珞。
首饰值钱,可以换很多吃食。
但萧珩再一次拒绝了她。
沈氏温柔一笑:“阿宁是想把璎珞圈送给他吗?”
小长宁认真点头。
“好,那阿娘帮你找他。”沈氏答应的十分爽快,吩咐灵霜派人去查查,温玉轩可有六七岁的小太监。
长宁忙趴在沈妈妈臂弯上,咿咿呀呀叫唤起来。
不是的!他不是小太监!
无奈现在的她只能说些只言片语,关于萧珩不是太监这种话,她怎么也说不清楚。
回温玉轩的路上,长宁还在尝试叫唤,但今日经历的事情太多,她这幅身子早已疲惫至极,叫唤了几下,便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她见到了一双幽黑的眸。
藏身在黑暗里,神情戒备,冷冷注视着所有人。
可他看向沈长宁时,他的眼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长宁倏地攥紧被角,心悸得厉害。
明月从东山脚下升起,清光四散。普济寺庭前,梅树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阵阵清冷梅香和风送入雕花木窗内。
“砰!”
一声闷响,琉璃酒杯从萧珩手中无力滑下。
他唇角淌下黑血,触目惊心。
沈长宁提着的酒壶也随之掉落在地,酒壶内的液体洒了一地。
她呆愣在原地,桃花眼里写满不知所措。
毒性发作,萧珩神情逐渐痛苦扭曲,身体不可控制地从椅子上滑落,摔在皇后大红裙裾旁。
他口中不断溢出的鲜血,在沈长宁裙摆上溅染出朵朵红花,妖冶夺命。
“皇、皇叔?”
沈长宁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将萧珩上半身托起,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
“皇叔,你醒醒!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沈长宁慌乱擦拭他唇边的血迹,仿佛将血擦干净了,皇叔就不会死。
可鲜血无论如何擦拭,都擦不干净。
“太医!快传太医!”沈长宁声嘶力竭。
普济寺外一直都有宫里人守着,可这一刻,外头没有一丝回应。
沈长宁双目通红,朝殿外的内侍宫婢吼道:“本宫命令你们,传太医!”
“娘娘……”
萧珩制止道:“不必白费力气了。”
“对不起,对不起!”沈长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明明换了,我明明换过了……”
她莹白的纤纤素手沾满鲜血,浑身遏制不住地颤抖。
沈长宁不是没有杀过人,可这一次,她真的害怕了。
她没想要他的命。
萧珩眼一闭,轻笑出声。
苍穹深邃,明月皎洁,禅房外满庭红梅清幽,门廊下的灯笼散发着融融暖光。
“今日,是个好天气。”
虽未下雪,梅花已然盛放。
萧珩唇边含笑,靠在沈长宁怀里,打了个哆嗦:“冷……”
沈长宁顾不得什么礼数,撩开氅衣将萧珩拥在怀里,啜泣道:“不冷,很快就不冷了……”
怀里的萧珩微笑。
眼前那张明媚娇艳的脸蛋近在咫尺,可他的视线却逐渐模糊。
朦胧间,只记得有一双含泪的桃花眼,睫羽上染着两颗泪珠,随着轻微的颤动滚落在脸庞上。
眼泪顺着脸庞滑至唇边,和着鲜血,微苦,微咸。
“阿宁。”
他轻轻唤了一声,缓缓抬手。
可那只手,终究来不及触碰到他曾日思夜想的容颜。
沈长宁拥着萧珩逐渐冰凉的身子,在禅房里呆呆坐了一夜。
夜里,她听着雪花飘落,屋外梅树被风吹得摇晃不止,朔风直扑窗棂,窗纸扑簌作响。
“皇叔,下雪了。”
今天并不是好天气。
翌日,拓跋临的禁军来到普济寺,恭迎皇后回宫。
前方停着皇帝的车驾,马车内,拓跋临静默看着她,凤眸划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戾气。
沈长宁踩着雪坑,深一脚,浅一脚,任由雪花飘落肩头。
长宁哭着醒来。
太子今日一早到温玉轩陪沈氏母女用早膳,见小长宁没醒,夫妻二人就坐在床榻边说了会儿话。
冷不丁瞥见床上的女儿双眼通红,呆呆躺着一动不动,两人吓了一跳。
拓跋硕忙问:“阿宁,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听到“阿宁”两个字,小长宁没忍住,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前世,她因为李仙儿的缘故,被皇帝禁足椒房殿。
尽管手筋挑断,她仍想尽各种办法逃离。
终于有一次,她成功了。
李仙儿被她刺了一剑。
皇帝拓跋临大怒,意欲废后,刚从藩地回京述职的萧珩听闻此事,上了道折子。
折子的内容只有拓跋临与萧珩二人知晓。
但也因那道折子,拓跋临打消了废后的念头,将沈长宁罚入普济寺为李贵妃祈福三年。
第三年,萧珩再度入京。
皇帝于普济寺设宴,让皇后在旁侍奉。
拓跋临明明知道,萧珩一生虔诚信佛,却在寺庙中设宴,酒肉相邀,皇后作陪。
那场鸿门宴只有他们三人。
宫婢将沈长宁精心打扮,一袭大红撒花软烟罗裙,乌黑的发髻间戴着九翅凤羽珠钗,眉间描了大红牡丹花钿,盈盈一握的腰间佩着鸾凤和鸣玉,行走间步步生莲,环佩叮咚。
萧珩遥遥望着皇后步入房中,墨眸微沉。
拓跋临笑道:“皇叔,今日皇后可是特意来谢您的。”
沈长宁深吸了口气,强忍着心头的愤怒走上前,在拓跋临压迫的目光中坐到萧珩身边,亲自斟酒。
萧珩仍旧神色冰冷,“皇后娘娘千金之躯,不必如此。”
他将琉璃酒杯挪走,兀自倒了杯茶水,起身恭敬道:“该是臣敬娘娘,臣在此以茶代酒,多谢娘娘盛情款待。”
他语气冷硬,如同寒冬腊月里迎着劲风也不肯低头的松柏。
他误以为今日这局是沈长宁所设。
“不是这样的……”
她知道萧珩茹素礼佛且滴酒不沾的习惯,这场宴席,不是她本意。
沈长宁忙不迭起身,被脚下拖地长裙绊了一下,手中酒壶摔了出去。
萧珩下意识抬手扶住她,二人目光相接。
萧珩迅速移开眼睛,后退半步。
主座上,拓跋临无声冷笑。
萧珩,不愧是他的“好皇叔”。
沈长宁,也不愧是他的“好皇后”。
拓跋临借口更衣,起身先一步离开禅房,屋子里顿时只剩下沈长宁与萧珩二人,相对无言。
沈长宁心口怦怦直跳。
皇帝已经容不下自己的皇叔了,这次的宴席,不仅是为了羞辱萧珩,更是想要他的命!
还好还好,那壶毒酒已经洒了。
剩下的酒壶,其实装的都是上好雨前龙井,听说是萧珩常饮的茶。
沈长宁倒了一杯灌在酒壶里的茶水,递上前道:“皇叔,晚些你就用这只酒壶的‘酒水’应付应付吧。”
见萧珩犹豫,沈长宁又道:“放心,里面其实是茶,也没毒。”
沈长宁作势就要喝给他看。
萧珩忽然起身一把抢过杯子,“我信你。”
沈长宁微愕。
这是萧珩头一次在她面前不拘礼数,没有君臣,没有尊卑,只有我和你。
可也就是那一次的信任,让萧珩断送了性命。
萧珩死在她怀里。
她知道皇帝派了人在外头监视,不敢哭出声。
后来她从普济寺回到皇宫的那一整年,她也没哭过。
对于萧珩的死,她心怀愧疚,不敢去回忆。
直到重活一世,她梦见过去,再也抑制不住。
小长宁扑进太子爹爹怀里,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哭。
拓跋硕和沈氏情急之下,正要叫来太医给长宁瞧瞧是不是生病了,长宁就从拓跋硕怀里钻出来,两只小短腿顺着床沿往下爬。
然后噔噔蹬跑到沈氏的妆奁前,拿起自己的赤金七宝璎珞就跑了。
看方向,是朝温玉轩前殿的直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