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点点红光映照池面,玄色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影影绰绰,瞧不真切,唯独一双眼睛明亮得惊人。
沈长宁红唇微动:“皇叔?”
萧珩颔首,“娘娘。”
算是问过安了。
刘美人和静嫔听到“皇叔”二字,脸色煞白。
当今皇室宗亲少得可怜,还能被称上一句皇叔的,也就只有藩王萧珩。
传闻萧珩长得青面獠牙,奇丑无比,性情又凶戾嗜血,阴晴不定,偏手握一方兵权,寻常官宦见到此人都得绕道走,不敢直面其锋芒。
没想到今日居然在留园遇上了。
两人哆哆嗦嗦,就连请安行礼都忘得一干二净。
萧珩斜了二人一眼,声音冷厉:“没人告诉你们不允许靠近此地吗?还不快滚!”
尽管有半张银色面具遮住额角青痕,却也遮不住他周身的阴郁之气。
“这就走,这就走!”刘美人与静嫔互相推搡,急忙使唤宫人赶紧划船离开。
沈长宁飞快抬眸扫了一眼。
前方不远处赫然是一座青石仿木石舫,卷棚屋顶上覆有黄色琉璃瓦,坊身两侧镶嵌着古朴的雕花栏板。
沈长宁记得,萧淑妃一心向佛,喜好清静,是以当年建昭帝专门在留园的莲池旁建了一座石舫,远离喧闹,静谧又不失清雅。
虽然萧淑妃后来成了罪妃,但建昭帝始终对其念念不忘,这座石舫再也没有第二个妃子住进去。
直到萧淑妃逝世,每年留园避暑,萧珩都会在这住上一阵子缅怀生母,且从不让人靠近。
沈长宁眼看刘美人和静嫔慌不择路,想到萧珩心中的忌讳,便冲萧珩歉意一笑,“本宫忽然有些不适,先告辞。”
刘美人和静嫔是她引来的,不慎打搅皇叔安宁,沈长宁心中不好意思,面上依旧努力维持着端庄大方的仪态。
萧珩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点头,沉默着下了逐客令。
沈长宁身姿迤逦,背影袅袅婷婷,直到拐了个弯才提起裙裾跑得飞快。
夜幕深沉,满湖红莲摇曳生姿。
萧珩凝望着她慌忙逃离的背影。
他生来不详,克父克母,茕茕孑立,已然习惯了旁人的恐惧和远离。
“娘娘!”
碧荷在后头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娘娘,您跑这么快做什么?”
确定自己已经远离石舫,沈长宁拍拍胸口。
好险好险,还好她跑得快。
碧荷不解询问:“娘娘,你慌什么?”
“你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沈长宁反问,见碧荷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小声提醒道:“今天是五月初八。”
五月初八,是萧淑妃忌日。
旁人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萧珩。
正当沈氏和灵霜说说笑笑间,外头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沈妈妈掀开竹帘,神色焦灼:“娘娘,咱们回不去了。”
沈氏停下手边的活计。
此去江南,会经过吴兴,对沈氏而言,不仅是去消暑,更是难得一次回娘家的机会。
长宁也闻声转过头去。
就听沈妈妈无奈说道:“冷宫里的萧淑妃……殁了。”
小长宁顿时从榻上滑落。
今天是五月初八。
消息来的突然,阖宫震动。
彼时建昭帝还太极殿批奏折,乍然从禁军口中听闻消息,握着朱批的手一抖,在笺纸上晕出一点殷红。
建昭帝下令取消行程,恢复萧氏位份,以皇贵妃之礼葬于妃陵。
长宁未曾料到,萧淑妃会在这一年逝世,得知消息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萧珩,忙不迭从地上爬起。
暮色渐沉,长门殿外,阴风泠泠,树影婆娑,庭前落了满地寂寥,全然不同别处的繁花似锦,草木峥嵘。
建昭帝在高公公的搀扶下,第一次踏入此处。
他望着满殿的荒芜,胸口忽然一恸。
李皇后用帕子掩住口鼻,说道:“皇上,这冷宫阴气重,您可要保重龙体,为萧淑妃入殓的事情,臣妾会安排好的。”
建昭帝没有理会她,而是缓步踏上石阶,透过掉漆的朱红大门,一片白色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宫人已经用担架将萧淑妃的遗体抬了出来。
李皇后忙皱眉催促:“还不快抬下去。”
“慢着。”建昭帝出声阻拦,“把白布掀开。”
见宫人犹豫,建昭帝再次重复:“把白布掀开!”
宫人诺诺应是。
白布下,是一张苍白的绝美容颜,了无声息。
建昭帝满眼不可置信,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传来冰凉触感。
建昭帝身形一晃,险些晕倒。
“别碰她!”
一道稚嫩却凌厉的声音传来。
萧珩从长门殿中冲出,挡在萧淑妃遗体前,目光如鹰,一字一顿道:“你别碰她!”
“放肆!”
李皇后怒喝,“哪里来的野孩子?还不快拖走!”
禁军冷着脸上前。
萧珩仍旧紧紧护住担架,仰面迎上建昭帝和李皇后,不肯退让半分。
望着那张与萧淑妃有七八分相像的脸,建昭帝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当年萧淑妃被打入冷宫,九皇子不过才两岁。
时隔数年,建昭帝对他的印象逐渐模糊,但对于萧淑妃的相貌,他记得清清楚楚。
眼前之人的五官与萧淑妃如此相似……
建昭帝情不自禁往前半步,正想问他是不是珩儿,可对上他额角的青痕,又改了口。
“你是何人?”
萧珩宛如一只凶猛的幼兽,獠牙渐渐亮起,浑身散发着凶戾之气,并不答话。
李皇后捏紧帕子,凤眸一转说道:“皇上,这仔细一瞧,他长得倒与萧淑妃有几分相似,当年您将九皇子一并打入冷宫,他许是您和淑妃所生的九皇子?”
建昭帝蓦地扭过头看向李皇后。
林女史忽然道:“九皇子出生时,皇上娘娘都在场,九皇子面上可没有青痕。”
李皇后一愣,又开始打量萧珩,不知想到什么,掩唇一副惊讶的样子。
建昭帝见状,眸子微眯,“皇后可是有话要说?”
李皇后勉强笑了笑:“臣妾不敢胡乱揣测。”
她越是这般遮遮掩掩,建昭帝就越是要知道。
“朕恕你无罪。”
李皇后这才一脸难为情,“臣妾觉得,这孩子多少与萧淑妃有些渊源,也在想他会不会就是珩儿……”
“可是,”李皇后话语一顿,“皇上,珩儿出生时您是在场的呀,他承了淑妃的美貌,生的白白净净,脸上怎会无端生出青痕呢?实在是怪事一桩。”
建昭帝浓眉皱起,“你究竟想说什么?”
见李皇后欲言又止不敢说,林女史上前一步,“奴婢有话要说。”
林女史自知接下来的话大逆不道,便先跪下请罪,然后禀道:“皇上,您日理万机有所不知,萧淑妃曾与人有染,秽乱后宫,可见不是个安分的,那九皇子是否为皇室正统……”
“住口!”建昭帝勃然大怒,指着萧珩,“你是想说他非朕亲生是吗?简直大胆!”
此话一出,几乎可以说明,建昭帝已经认定眼前之人就是他与萧淑妃的孩子。
林女史飞快看了萧珩一眼,叩首:“皇上明鉴!倘若淑妃清白,她的孩子又怎会在出生后,面上无端长出青痕?这不是报应和不祥之兆又是什么?定然是淑妃品行不端,才会给自己的孩子引来灾难!”
建昭帝铁青着脸,“将这胡言乱语的奴婢拖出去杖毙!”
“皇上!”
李皇后大惊失色,忙跪下说道:“皇上,林女史所言并非空穴来风啊。”
建昭帝怒极反笑,“好啊,朕倒要听听,你们还能胡编乱造些什么!”
李皇后小心观察皇帝的面色,“臣妾统领六宫,确实……确实听过一些传闻。”
建昭帝睥睨着跪在青石板路面上的皇后,额间青筋暴起。
“臣妾听说,萧淑妃当年来大魏和亲时,与一名随行侍卫互有好感,但碍于两国邦交,萧淑妃才不得不将此情舍去,直到后来萧淑妃通敌叛国,将军情泄露被打入冷宫,这个侍卫再度出现,与淑妃……”
“无稽之谈!”
建昭帝拂袖打断,“朕不想听什么传闻,朕只看证据!既无实证,休要胡言!”
他虎目圆瞪,将在场之人一一扫过,“今日之事,若有人敢走漏半点风声……杀无赦!”
说着,他又紧盯萧珩。
李皇后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林女史的话更是牵强附会,禁不起推敲。
可她们的目的,仅仅是想在他心中放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种子一旦落入泥土,就会生根发芽。
疑心之下,建昭帝迫切需要一个答案。
“你,究竟是谁?”
他们目光相接,交织一处,仿佛迸发出激烈的电石火花。
那双寒潭般深沉的眸毫不避让:“萧珩。”
建昭帝眸子微闪。
果真是他的九皇子。
见皇帝有了动摇,林女史不死心,连忙膝行上前,“奴婢有一法,不如来个滴血认亲,倘若真是皇室血脉,也好证明淑妃清白。”
建昭帝再次打量萧珩,企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自己的痕迹。
萧珩看出皇帝眼中渐渐升起的疑窦。
他冷笑:“我从未说过我是九皇子。”
萧珩虽年纪小,但思路清晰,墨眸沉静,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安静睿智。
他眼神扫向李皇后,语气冷淡:“我姓萧,不姓拓跋,与皇家无半分关系。”
当初皇帝与她们母子恩断义绝,世人皆知,建昭帝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儿子。
既无关系,再利用他往萧淑妃身上泼脏水,就显得可笑至极。
李皇后一噎。
萧珩确实没说过他是皇子。
宫人已经端来水碗和银针,与林女使对视一眼,暗暗点头。
建昭帝深吸口气,究竟还是心存怀疑,便示意林女使开始。
林女使得令,也不管萧珩是否愿意,直接拽住萧珩将他的手指刺破。
林女使拽的正好是骨折的右臂,前几天刚接上的手臂再次受创,萧珩额上冷汗涔涔。
啪嗒。
一滴鲜血落入水碗。
很快,又一滴血珠落入其中。
建昭帝屏住呼吸,一息过后,他勃然大怒,抬手将水碗打翻。
“萧瑞安,萧瑞安……好你个萧瑞安!”
建昭帝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一脚将破败的殿门踹倒,高公公急忙阻拦,口中不断喊着皇上息怒。
皇帝又接连踹翻脚边几个花盆,仍觉不解气,上前一把揪住萧珩的衣领,目眦欲裂:“说!你爹究竟是谁?是谁?”
脖颈一紧,萧珩面色苍白,眼神却倔强,咬牙道:“我,没有,爹。”
建昭帝更是怒气冲天,倏地拔出禁军佩剑。
“爷爷。”
耳边骤然传来软糯的呢喃:“爷爷,爷爷……”
小长宁一阵小碎步跑到建昭帝脚边,拽着他的衣摆摇晃,明眸清澈,另一手正拿着破碎的瓷碗。
高公公头疼不已,“郡主,快放下,这东西危险……”
他上前从长宁手中取出碎片,忽然一愣,又仔细摸了摸,惊呼一声:“皇上,这碗有问题!”
李皇后和林女使均是脸色一白。
高公公拿着碎片上前,“皇上您瞧,这碗壁上油光滑亮的。”
他指腹一抹,欣喜道:“是清油啊皇上,滴血验亲时若在水中加入清油,即便亲生父子也不能相融。”
“哐当”一声,建昭帝手中长剑掉落,捧起碎瓷片亲自摸,果真如此。
原本盛怒的建昭帝突然开始狂笑。
萧珩从建昭帝手中躲过一劫,幽黑眸子看向靠着建昭帝的小长宁,薄唇紧抿。
又是她。
长宁小脸粉嫩如花,睫毛漆黑而卷长,正傍着建昭帝撒娇,笑得眉眼弯弯。
察觉到萧珩投来的视线,长宁松开手,转而朝他跑去,一把抱住萧珩的腰,毛茸茸的小脑袋贴着他的衣裳,像只猫儿般亲昵地蹭着。
萧珩木木杵在原地,垂首看向那张粉雕玉琢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