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里的娘子郎君纷纷作鸟兽散。
他们跑得急,长宁来不及避让,被人撞倒在地。
长宁下意识伸手去抓,“皇叔!”
萧珩一手捡起书册,另一手飞快拉住长宁,略一使力,就将那个小小的身子拽到一旁。
萧珩身侧空无一人,这下是没人能撞到长宁了。
宋博士没想到动静会这般大,外头有几个候着自家主子的书童,闻声跑了进来。
杨宜之反应最大,他躲到书童身后,指着萧珩大喊:“怪物!他是怪物!”
有人附和着喊:“丑八怪!”
其他小娘子跟着哭哭啼啼。
萧珩还拉着她的手,长宁察觉到他的手指紧了紧。
长宁仰头看他。
这三年,萧珩长高了。
上次她还能蹭上萧珩的腰,这会儿她的个子只配抱人家大腿。
于是,她说抱就抱,娇声娇气唤了一声:“皇叔。”
萧珩低头看了她一眼,愣了愣,松开了手。
方才进门,他见有人的书册掉在地上,便上前拾起,然后就是一系列骚动。
他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形,习惯了。
见长宁抱着他,萧珩用书册横在二人之间,将她推开,并没有碰到长宁一丝一毫。
他神色淡淡:“你的书。”
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长宁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垂首敛眸,绕过自己,避开人群走到另一处角落坐下。
角落只一张落满尘土的空书案。
前面是拓跋柔的书案。
拓跋柔早就在萧珩踏进学堂时,就和其他人一起退至边上,见萧珩朝自己座位那边去了,忙指着他道:“你不要坐那里!”
萧珩眼皮抬也没抬,将书案和蕈席往旁边更远处搬去。
长宁将书册放在箱笼上,迈开两条小短腿噔噔蹬跑到萧珩跟前。
萧珩正抬着书案,忽然感觉一滞。
有人按住了案脚。
耳边传来轻柔软糯的声音:“皇叔,你和我坐吧。”
长宁小小的身子隐在那张漆黑书案后,萧珩将书案稍稍放低些,才看清她的脸。
小脸明媚,笑容温暖,憨态可掬。
萧珩凝眸望着她,眼神平静,直到瞧见长宁胸前挂着的赤金七宝璎珞圈,睫羽才轻微颤动一瞬。
原来是她。
三年时间不算长,但长宁已经逐渐长开,他第一眼没有认出。
萧珩还未回话,一道身影窜了过来,将长宁往后拉。
杨玉瑶拽住长宁的胳膊,脸色苍白。
“不必。”
萧珩定下心神,冷声拒绝,重新将书案抬起,贴着墙面找了个位置坐下。
眼角余光瞥见长宁蓦然转身的刹那,朱红丝绦随着动作幅度在空中飞扬。
应是生气了。
萧珩的出现叫学堂中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们后怕不已。
都是深宫或大家族中娇养出来的,哪里见过萧珩这般浑身煞气面容丑陋的人。
宋博士轻咳几声,让大家回到自己位子上。
长宁低头收拾书箱。
杨玉瑶忙问:“长宁妹妹,你要做什么?”
她和拓跋昭关系好,于是也改口叫长宁妹妹。
长宁道;“我要和皇叔一起。”
拓跋沣一副见了鬼的神情,“皇叔?你说他?”
他指着墙角下独坐的萧珩,只觉天雷滚滚。
那个怪物,是他兄弟?
长宁认真点头,“他是九皇叔。”
拓跋沣脸色很不好看,瞪着长宁凶巴巴问:“为什么你叫他皇叔,不叫我?”
区别对待,他不服。
长宁桃花眼乌黑清亮,半开玩笑道:“他才是我的皇叔。”
前世是,今生也是。
自始至终,真正护过她的皇叔只有萧珩。
广德五年,皇帝拓跋演驾崩,传位秦王拓跋临,此举招致齐王不满,在皇帝遗诏颁布后,齐王率领五万大军逼宫,拓跋临被困。
千钧一发之际,尚在秦王府安胎的沈长宁,带着仅存的三万威远军冲进皇城,奋力营救,最终将齐王叛军尽数斩杀,齐王府覆灭。
七日后,新帝登基。
沈长宁身穿大红凤袍,抚着日渐隆起的腹部,面色红润,温柔浅笑,正满心欢喜地等着封后大典。
“娘娘,娘娘不好了!”
元香急匆匆奔入内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皇上即将下旨册封李氏为后。
沈长宁明艳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她问:“李氏是谁?”
从前秦王府只有她一个王妃,再无旁的女人,更无什么李氏!
沈长宁惶恐之下,提起裙裾朝太极殿跑去,几个宫人急忙追上。
碧荷斥道:“元香,娘娘还在孕中,你怎么能胡说八道呢?万一娘娘动了胎气,可如何是好?”
元香一脸无辜,“可我说的都是真的呀,娘娘总不能一直被蒙在鼓里……”
沈长宁挺着大肚子,刚到殿外就被内监总管拦下,“娘娘,皇上正忙着呢,您请回。”
“皇上在忙什么?”沈长宁沉声反问。
内奸总管神色闪烁,回道:“自然是忙于朝政。”
沈长宁不信,径直闯入殿中。
另一人忽然横在她身前,“娘娘请留步。”
沈长宁这才看向他。
一袭玄衣,眉眼深邃,神色淡淡,右边额角覆着半块银色面具。
见沈长宁执意要闯,他立在沈长宁面前,岿然不动,“娘娘若想强行闯殿,就从臣的尸体上踏过。”
沈长宁眸子眯起,眼中寒光凌厉,“你威胁我?”
“臣不敢。”他嘴上不敢,却不肯挪开一步。
沈长宁气急之下,抽出禁军佩剑架在他脖子上,“再不闪开,休怪本宫无情!”
萧珩仍旧未动分毫,认真道:“娘娘身怀六甲,当保重凤体,不宜动怒。”
内监总管吓了一跳,连忙制止,“娘娘,他是西蜀王,您可千万不要冲动!”
沈长宁微怔,“你就是镇守两方驻地的西蜀王,萧珩?”
自她有了身孕,兵权便交给拓跋临,拓跋临另择一位藩王替长宁镇守西北,据说正是拓跋临的叔叔,萧珩。
萧珩垂眸,墨眸沉静,算是默认。
考虑到接手西北威远军的西蜀王就是眼前之人,沈长宁放下剑。
萧珩劝道:“娘娘,听臣一句劝,回去吧。”
沈长宁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冷笑:“纵使如今你接管威远军,也管不到本宫头上。”
说着一把推开萧珩。
太极殿西堂,是皇帝办公休息处,沈长宁不顾宫人阻拦闯入,可到了西堂,眼前一切刺痛了她的双目。
明黄色的帷幔无风自扬,不断传出旖旎之声,春光无限。
那女子微微侧头,小巧脸蛋,黛眉青葱,明眸皓齿,见沈长宁惊得后退一步,她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勾魂摄魄,风情万种。
沈长宁脸色苍白地盯着他们,只觉身上穿的大红凤袍如此讽刺,无情地嘲讽她的愚蠢与自作多情。
这时,那女子仿佛才察觉到沈长宁的到来,矫揉造作地惊呼一声,朝男子身上依偎。
水汪汪的美眸蓄起泪水,满脸歉疚,“请娘娘恕罪,臣女只是一时情迷才会……还请娘娘不要动怒,千万要保重凤体啊!”
腹部传来一阵剧痛。
沈长宁疼得大汗淋漓,踉跄几步,扶住身侧的雕龙金柱,堪堪稳住身子。
李仙儿拢起衣衫从床上下来,朝沈长宁走去,跪下拽住沈长宁的裙摆,泪水汹涌而出,“娘娘,仙儿知错,我与皇上也是两情相悦才……才做下这等糊涂事。”
拓跋临抬起头看向沈长宁,缓缓穿好衣服下榻。
他面容俊美无俦,狭长的凤眸漆黑,带着尚未褪去的□□之色,他淡声问:“你怎么来了?”
李仙儿再次扑到沈长宁跟前,“娘娘,要怪就怪我吧!都是我的错,和皇上没有任何关系,您不要错怪皇上……”
拓跋临当即脸色一沉,“仙儿,起来。”
沈长宁何时有资格诘问他的过错?他是皇帝,纵使三妻四妾,也是人之常情,何错之有?
李仙儿闻言,止住哭泣,讷讷起身来到拓跋临身边。
沈长宁不可置信地摇头,眼角淌下泪珠,“你们两情相悦,那我呢?”
拓跋临面无表情,沉默半晌,才道:“朕与仙儿,早已是夫妻,朕要给她名分。”
他们是夫妻,那她沈长宁是什么?
沈长宁再也支撑不住,身影摇摇欲坠,幸而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及时搀住。
拓跋临吩咐后头进来的内监总管去请太医。
疼痛间,沈长宁仿佛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娘娘,得罪了。”
萧珩说着,将她打横抱起朝椒房殿疾驰而去。
床榻边,沈长宁死死抓住萧珩的手,就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皇叔,皇叔……”
“臣在。”男人声音沉重又坚定。
“方才是我的错,我不该对皇叔不敬。”
沈长宁丝毫未觉自己已经将他的手抓出血痕,只反复哭着恳求:“皇叔,求您保住他,保住我的孩子,还有,我的后位……”
她已经失去了沈家,失去了兵权,失去了皇帝的宠爱。
她失去了所有支柱,不能再失去后位。
若无后位,在这深宫里,她和孩子的人生就再无希望。
萧珩郑重答应:“臣尽力为之。”
沈长宁终于放下心,晕了过去。
整个太医院出动,极力替沈长宁保胎,好在她过去从军,身子骨一向硬朗,这才勉强保住腹中胎儿。
萧珩重返太极殿,他从藩地回京,今日本是来恭贺新帝登基的,不曾想遇上这一幕。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黄袍加身,贵气天成。
“她可好些了?”
听着拓跋临冷淡的语气,萧珩颔首,“太医尽力,娘娘胎象已稳。”
拓跋临将龙案上堆积的奏折一本一本翻开,又问:“皇叔可是有话要说?”
萧珩递上一早写好的奏折,里面详细陈述了西南西北两地的财、政、军三况,条理分明,字字清晰。
见两地大好,拓跋临稍稍安心,夸萧珩办事得力。
随后内监总管领着礼部尚书进来,正商讨立后章程,对话间,有改立李氏为后的意思。
萧珩忽然出声:“皇上,臣有一言。”
“还请皇上顾虑西北威远军和娘娘这些年的付出,立沈氏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