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她,死了。”林女使小声提醒,一颗心脏七上八下。
李皇后这才松开手,就见荣国公夫人的身子软软倒下。
她茫然了一瞬。
半晌,瞳仁才重新聚集神采,嫣红的唇瓣上扬,眼角却淌下一滴泪珠。
望着死不瞑目的荣国公夫人,李皇后指腹轻轻拭去那滴泪,淡淡道:“容娘终究是本宫当年的闺中密友,如今不慎失足落水……厚葬了吧。”
语毕,她望向蜷缩在角落里的杨宜之,朝他招手,温柔一笑。
“你过来。”
杨宜之才八岁,亲眼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死去,他浑身哆嗦,瞪着惊恐的眸不断往后缩。
李皇后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过来。”
杨宜之一面害怕,一面目眦欲裂,“是你……是你杀了我娘!”
李皇后凤眸微眯,锐芒一闪而逝。
“不要挑战本宫的耐心。”
精致的凤纹绣鞋缓缓靠近,李皇后将杨宜之逼进角落,冰冷的指尖划过他的脸庞,“本宫看在你娘不幸去世的份上,暂且饶你一命,从今往后,就在禁军里好好历练,切莫辜负了本宫的一片好意啊。”
李皇后半张脸隐匿在阴影中,笑容越发渗人。
翌日,荣国公夫人不慎失足落水的消息传遍皇城,荣国公大骇,天未大亮便匆忙进宫为妻子殓尸。
看着棺材里毫无声息的妻子,荣国公痛心闭眸,旋即又问杨宜之的下落,得知被皇后调入禁军历练后,顷刻间就明白始末。
荣国公攥紧拳头,额上青筋暴起,极力忍下心头的怒火。
荣国公夫人的死,不是意外。
禁军一路护送荣国公夫人的遗体直至宫外。
荣国公沉默着,坐在灵堂里,耳边是几个兄弟妯娌假惺惺的啜泣声。
他们表现得伤心,却各怀心思。
把持中馈的荣国公夫人殁了,世子又成了皇后手中的人质,偌大国公府,将来谁能袭爵就成了未知数。
国公府的老夫人人忍无可忍,怒道:“此事不能善罢甘休!”
荣国公虎目圆瞪,咬紧后槽牙,袖中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他压抑着声音道;“宜之还在皇后手里,我们若敢轻举妄动,只怕宜之性命难保。”
老夫人又气又怒,手中拐杖杵在地上,发出笃笃笃的闷响,“咱们去找太子,太子定然会为咱们主持公道!”
荣国公嗤笑。
他们会遭此横祸,就是因为想投靠太子。
皇后这是杀鸡儆猴。
荣国公不知想到什么,转头看向管家,沉声问:“演王何时回京?”
既然皇后要对他的儿子下手,就休怪他不仁不义了。
这几日,长宁都在禁足,得知荣国公夫人去世的消息,已经是数日后了。
彼时长宁正在小书房里温书。
禁足的这些日子里,她不能去学堂,就让灵霜代她给萧珩送药和吃食。
上次在太学打架,萧珩可是替她挨了拓跋柔一鞭,长宁一直记着。
结果她送药的举动提醒了那个向来认真读书的皇叔,于是接下来的每一天,灵霜给萧珩送去吃食,萧珩就会回赠一卷读书笔记,叮嘱她不要落下功课。
长宁看着案上的书卷,哭笑不得。
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注释,几乎是逐字逐字的将诗句拆解,生怕长宁有哪里看不懂,可见萧珩是花了心思。
长宁不忍辜负,只好每日腾出两个时辰温书,沈氏就在旁辅导。
消息传来时,沈氏和长宁都在。
沈氏先是一愣,问了事情始末后,便陷入沉默。
长宁观察着沈氏和沈妈妈的神色,已经猜到一二。
前阵子荣国公夫人带着杨宜之来温玉轩,沈氏又多次试探她对杨宜之的态度,长宁便意识到,荣国公想与东宫结盟。
那会儿她怀疑荣国公投靠东宫的诚心,因为前世,荣国公至死都是齐王党。
建昭帝驾崩后,三皇子演王登基,齐王等人蛰伏多年,直至李皇后和演王相继去世,年轻的拓跋临登基,荣国公带兵与齐王反了。
齐王之乱,最终是沈长宁带着威远军联合禁军一起平定的,所以她记忆深刻。
那时沈长宁奉皇命前往齐王府和荣国公府抄家,搜出了二人联络多年的密信。
算算时间,荣国公真正与齐王结盟,大概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
沈氏叹了口气,“……都是命。”
荣国公府出了这等变故,就连世子都在皇后手里,定亲之事只能作罢。
长宁低着头,伏案在纸上涂鸦。
她现在还不是能写出好字的年纪,每次的回信都是涂涂画画。
沈氏看了一眼漏刻,摸摸长宁毛茸茸的小脑袋,“阿娘要回去了,你好好做功课。”
长宁乖巧点头,目送沈氏离开后,便跳了起来。
“灵霜姐姐!灵霜姐姐!”
灵霜刚从厨房带了一碟点心,远远听见长宁在唤自己,忙走了进去。
长宁小脸凝重,“阿爹在哪里?”
李皇后此举杀鸡儆猴,儆的不仅是荣国公,还有其他想与东宫联盟的人。
想到太子爹爹距离三十岁越来越近,长宁心中不安之感愈发强烈。
灵霜如实道:“殿下今日一早去荣国公府吊唁,应该也快回宫了。”
“我去等阿爹。”
长宁说着,将笺纸放到信封里,让灵霜代为转达。
自从回到上京,萧珩就一人住在学舍里,没有皇帝传召,他几乎不会进宫。
所以长宁禁足这些日子,二人都是靠灵霜传递消息。
夜里,萧珩洗漱完毕,正准备再看一会儿书,瞥见食盒上的信封,便伸手取过,小心翼翼拆开。
信上画了个认真看书的小人。
画像中人头顶着朝天揪,哭丧的一张圆脸,一副很苦恼的样子。
落款也是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头。
昏暗烛光下,萧珩紧抿的唇无意识微微扬起,然后将信收好,放进匣子里。
匣子中已经有了一沓信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全是各种涂鸦。
长宁每日都会给他写信,萧珩想了想,铺开信纸,提笔。
这是他第一次给长宁回信,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少年临窗读书的画面。
外间有人轻轻叩响门板。
萧珩笔尖一顿,收尾之处留下一点突兀的墨迹。
他眸子低垂,纤长的眼睫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看不清情绪。
萧平走了进来,“殿下,陇西传回来的信。”
萧平,就是那个传出与萧淑妃有染的随行侍卫。
自淑妃进了冷宫,他便杳无音讯,旁人都以为他死了。
其实这么多年,萧平一直听从萧淑妃之命,潜伏暗处,三年前他随萧珩前往陇西,如今也跟着萧珩回到上京。
萧平递上密信,瞥见匣子里的信纸,笑了笑,“长宁郡主十分信任您,这是好事。”
有备受宠爱的长宁郡主护着,他们丰满羽翼,指日可待。
萧珩淡淡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将笔下的信纸攥成一团扔在脚边。
他不是好人。
又何必给长宁回信,徒增误会。
“啪”的一声,萧珩将匣子锁上。
长宁将信交给灵霜后,就跑到承华殿外候着,直到亲眼看见拓跋硕安然无恙的回来,才松了口气。
拓跋硕微微吃惊,将她抱起扛在肩头,笑道:“阿宁怎么来了?”
“想阿爹了。”长宁软软应道,伸手揪着他的冠发,“阿爹辛苦,要多请太医把脉,保重身体才是。”
见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叮嘱自己,拓跋硕失笑。
长宁满脸严肃,“阿爹,你要听话,不然阿宁生气了。”
“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拓跋硕无奈,笑着让人去请太医。
往后,长宁几乎日日都会来问候,渐渐的,拓跋硕自己也养成了请平安脉的习惯。
转眼到了九月,长宁正好解了禁足。
皇宫四处张灯结彩,准备迎接皇后寿宴。
远在西南的三皇子演王也终于要回京了。
马车摇摇晃晃驶出宫门,长宁掀开窗帘,望着来来往往的宫人,思绪跟着飘远。
建昭帝生怕出现手足相残的情形,便以巡视为由将演王派到西南封地,数年不得回京,只将演王妃和嫡子拓跋昭留在上京,用来牵制演王,待太子继位后,就能夫妻父子团聚。
她们母子常年不在演王身边,感情自然就淡,倒是庶子拓跋临,自幼长在西南,与演王朝夕相处,父子情义比之拓跋昭更加深厚。
这次演王回京,不知拓跋临是否会在其中。
长宁出了一会儿神,但很快又敛下心神。
这一世她是拓跋临的堂妹,总归不会再有感情纠葛。
便又满心欢喜地上学去了。
她许久未上学,这次重回学堂,几乎给所有人都准备了小礼物,娘子们是珠花,郎君们是折扇。
送给萧珩的依旧和旁人不同。
是一方雕刻着迎客松的砚台,纹理烂漫,润而不滑,扶之若肤,磨之如锋。
萧珩收到砚台时,愣了愣。
忽然想到前几天长宁的信,上面也画着一方砚台,询问他是否喜欢。
萧珩没有回复。
长宁抓了抓头发,心下忐忑,神色略微懊恼。
萧珩对于自己的喜好从来不说,长宁送东西,全凭前世对他的了解来送,也不知自己送的东西他喜不喜欢。
上辈子,长宁与萧珩刚开始的关系不算和睦。
初见时,她强闯太极殿,被萧珩阻拦,她脾气不好,当即挥剑。
接着她撞破拓跋临与李仙儿的私情,拓跋临更是直言他与李仙儿才是夫妻。
悲愤之下,她动了胎气,差点摔倒。
可以说,二人初次见面,萧珩就看到了一朝皇后最不堪的一面。
刁蛮跋扈,又遭皇帝厌弃,更是险些失去孩子,狼狈失宠。
她在萧珩面前毫无国母的尊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前一刻针锋相对,下一秒又腆着脸求他保住她的孩子和后位。
萧珩做到了,她还是皇后。
但李仙儿也成了贵妃,几乎与她平起平坐。
再后来,她见萧珩频繁出入李贵妃椒风舍,身旁的宫女煽风点火之下,沈长宁认定,萧珩是在端水。
他既不想得罪皇后,也不想得罪宠妃李氏。
那时皇后与贵妃势同水火,沈长宁顾念恩情,并没有为难他。
期间她甚至几度向萧珩示好,但都被一一拒绝。
直到生产前一日,皇帝出行。
她亲眼看见萧珩拜别李贵妃,去了太医院。
结果第二日,她腹痛生产,椒房殿众人找不到一个太医和稳婆前来替她接生,她因此难产大出血,孩子刚出生也死了。
她很难不怀疑萧珩与李贵妃勾结。
孩子下葬后,她冲进萧珩的王府撒泼,将王府砸了个稀巴烂。
其中,就包括萧珩最珍视的那一方砚台。
长宁记得,那砚台上刻着迎客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