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这一夜辗转反侧,长宁倒是睡得安稳,醒来已近辰时,几个太医围在榻边,诊脉的诊脉,换药的换药。
长宁瞥了一眼自己被纱布裹成粽子的右脚,面色如常,明亮乌眸转向门口,不见有人来,便问:“灵霜姐姐,皇叔呢?
灵霜正拿着棉签给她脸颊上药,动作极轻,“九殿下今日一早去太学了。”
“哦……”长宁眸色微黯,旋即眼睫抬起,扶着床沿作势起身,“那我也要去。”
“郡主?”灵霜忙拦住长宁,“郡主你脚上有伤,就不要随意下榻了。”
长宁语气执拗,“我要去看看皇叔。”
昨日之事恐不是意外,她总有些不放心,万一有人借题发挥,用她受伤之事为难萧珩怎么办?
沈氏正好走进来,听到她的话,嗔道:“阿宁,不要胡闹”
她将人按回榻上,“受伤了就好好躺着,阿娘和你爹也商量过了,现在你年纪还小,就暂且不去太学。”
长宁呆了呆,“阿娘?”
沈氏道:“你阿爹有个新书吏,年纪不大,让他来教你,往后你也不用每日天微亮就出宫去,还能省了在太学念书的那些麻烦。”
她拍了拍长宁的手背,“太学的郎君们都比你大,又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偶尔失了分寸没个轻重,受伤的可就是你了。”
长宁隐隐听得出,沈氏是对萧珩不满,将这次的意外都算在了他头上。
她张口辩驳:“阿娘,不是这样的,这次受伤是我自己非缠着……”
沈氏再度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你是姑娘家,现在去了,顶多就学学女德女训,识些字,还能学什么?博士们忙着教授小郎君,谁管你?”
长宁沉默。
她是因为皇帝的宠爱才破格入太学的,起初太学博士们瞧不上她,觉得她年纪小又骄纵,对于她读书之事并不十分上心。
她也的确不那么爱读书,可有个人总会对她寄予厚望。
至少她不在的日子里,萧珩都会一日不落的给她送读书笔记。
长宁咬唇,闷闷道:“……皇叔会管我的。”
沈氏食指一点她的脑门,“你皇叔都自顾不暇了,能管你……”
沈氏话音未落,外头进来一个宫女通禀:“娘娘,季风来了。”
季风,是萧珩在陇西郡时养在身边的长随,与萧珩年纪相仿,长宁在太学远远见过几次。
沈氏柳眉微蹙,“这又是何人?”
不等宫女回话,长宁先出声:“是皇叔身边的长随!”声音里不自觉染上几分难以掩饰的欢喜。
沈氏神色古怪的瞧了长宁一眼,只好让宫女将人请来。
季风十一二岁的样子,身量高挑,一身侍卫装扮,走起路来腰杆直挺,倒与他主子的气度有几分相似。
“季风拜见娘娘、郡主。”行过礼后,便恭敬地递上一卷书册,“殿下说了,郡主不在的时候,每日会差小人送来笔记,就可免了灵霜姐姐来回跑的辛苦。”
长宁心底一阵暖融融,扬起脸看向沈氏,颇有几分得意,似乎在说:看吧,皇叔就是会管我的。
沈氏叹了口气,让人收下书卷,“罢了罢了,既然你皇叔都不厌其烦,这阵子便随你,不过……”
长宁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沈氏话锋一转,“太学以后还是不必去了。”
此话一出,如同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为什么?去太学是皇爷爷特准的……”
沈氏温婉的面上浮现一抹严肃,“就是有你皇爷爷疼爱,你才更应该知书达理,莫辜负了你皇爷爷对你的期望……等你好些了,会有教习嬷嬷来教导你宫中规矩,太学那边你阿爹会去说。”
长宁一听要派教习嬷嬷来,不由一阵焦躁。
前世她刚做秦王妃的时候,被李贤妃派来的嬷嬷折磨得够呛,后来当了皇后住在宫里,规矩更是多如牛毛,不得不在先生的教导下,翻看历任皇后本纪,学着她们如何以身作则,又是如何治理后宫,努力成为一个端庄优雅、贤良淑德的皇后。
可这些都不是她。
她过得并不开心。
长宁声音几近哀求,“阿宁会听话的,能不能不要教习嬷嬷?阿宁继续上学,保证不会再惹是生非……”
“阿宁!”沈氏杏眸一瞪,“你是郡主,是太子的女儿,要懂礼数守规矩,你皇爷爷是宠爱你,可他不能护你一世,将来你也要议亲嫁人,早日熟悉规矩是好事。”
长宁清灵的瞳眸渐渐暗淡。
见长宁闷闷不乐,沈氏又斥了一句:“难不成,你想在太学和那些郎君们一直学到出相入仕吗?”
长宁下意识回嘴:“有何不可?”
她前世便是大魏的女将军,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好不快活,没道理这一世要和闺阁少女们一般在家绣花等着嫁人。
更何况,她不愿嫁人。
前世失败的婚姻,有过一次便够了,她知道自己的性子旁人接受不来,多会嫌她粗鲁不够温婉识趣,这辈子也不想去祸害谁,免得又不知不觉成了第三者,平白惹人厌弃。
沈氏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长宁心中真的这般想,她顿了一下,面上闪过挣扎之色。
终究是狠下心,“听话,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阿娘……”
长宁还想做最后的抵抗,可眼中所见只是沈氏拂袖离去的背影。
沈氏心中同样一阵酸痛。
她也想让长宁平安快乐的长大,奈何生在帝王家,地位、权力、尊荣、每一样都排在血缘之前。
如今建昭帝只是病着,李皇后就敢把持朝局,朝廷四处暗流涌动,东宫但凡惹出一星半点动静,形势就会对太子大大不利。
她要尽可能避免任何一处出岔子。
沈氏陷入愁思,腹部开始隐隐作痛,胃里一阵翻涌,忙扶着廊柱,对着花丛便干呕起来。
沈妈妈眼疾手快,及时搀住沈氏的胳膊。
沈氏捏着帕子吐完,忙不迭四下张望。
沈妈妈压低声音,宽慰道:“娘娘放心,这附近没有旁人。”
沈氏拍拍胸脯,“没有旁人就好,这事儿一定要瞒住。”
沈氏本就是大宅子里养出的女人,全无心机是不可能的,比起后宅女人,后宫女人之间的斗争只会更凶残更激烈。她外表虽温婉柔弱,心中警惕却不减丝毫。
荣国公夫人暴毙绝不是意外。
她在听闻消息后,便知皇后此举是杀鸡儆猴,可也让沈氏心中起了疑窦:荣国公有意与东宫结亲,此事也算绝密,皇后又是如何得知的?
紧接着,她便知晓赏菊宴上,荣国公夫人离开前,见过太子妃李姿。
前后一联系,沈氏对李姿更是警惕,或者说,是对整个陇西李氏。
沈氏眉心蹙起。
近日她心中的不安之感愈发强烈,一种山雨欲来的飘摇动荡笼罩心头,压得她夜不能寐。
现下,她能做的,就是为长宁和腹中孩儿铺路,力保她们后生富贵平安……
此时,朝堂之上,一阵腥风血雨。
太极殿的石阶上,还淌着温热的血。
是一个反对演王入京的谏臣,在殿外被活活廷杖致死,群臣观刑。
李皇后一袭红太极灵芝纹织金孔雀羽凤袍,立于殿中,唇畔殷红如血,眼中是疯狂杀戮后的愉悦。
拓跋硕俊颜冷沉,“皇后娘娘,父皇如今尚在病中,您就趁父皇不在肆意屠戮朝臣,是否不妥?”
李皇后凤眸轻挑,“皇上病中,对演王十分想念,本宫身为皇后,更该为皇上分忧才是,而此人胆敢忤逆皇上和本宫,难道不该死么?还是……太子殿下已经容不得自己的兄弟手足,欲除之后快,这才百般阻拦本宫?”
“你!”拓跋硕气得胸闷。
如今朝上李党势力日益壮大,他身为太子,往日不理朝政,这几年才逐渐负担起储君的责任,但也向来洁身自好,从不结党,万万没想到皇帝刚将国事托付于他,李党就敢公然与他唱反调。
李皇后冷笑,“皇上想借本宫寿辰,见见自己儿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既然太子殿下这般不情愿,寿宴事宜就不劳殿下费心,待演王回京,此事交予演王便是了。”
她是想借此机会,让演王与上京百官重新建立联系。
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拓跋硕与一众清官断然不能同意,却见禁军步伐整齐划一地冲进太极殿。
李皇后莞尔一笑,“诸位大人,尔等,可还有意见?”
其中有人气不过,作势就要冲上前,被拓跋硕拦住,拓跋硕怒视着李皇后,咬牙一字一顿:“散、朝!”
“殿下!”
那人正是此前在太学教导骑射的裴博士,或者说,该叫一声裴将军。
拓跋硕沉下起气,“将军与之较劲,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会是下一个胡大人。”
裴琅狠狠一跺脚,“当初老子就不该辞去禁军统领一职,倒叫李氏风头日益强劲……”
当初他刚经历丧妻之痛,膝下只有一个不听管教的女儿,又迫于朝堂斗争压力,这才卸甲到太学当个悠闲博士,今日局面却叫他沉寂多年的武将血脉唤醒。
李氏实在嚣张!
拓跋硕正了正头冠,忍下怒气,起身离开,群臣也纷纷叩拜后散去。
暗处,荣国公眸中划过一丝杀意。
如今,他正等着三皇子演王入京……
裴琅带着满腹郁闷回到太学,傍晚时分,他在阁楼上远远瞧见萧珩一人在校场上练习射箭,才觉心中的怒意稍稍平息了些,欣慰一笑。
萧珩确实是百年难遇的将才。
他初到太学时,备受欺凌,即便如今样样出色,私下里也不乏有议论他的出身、议论萧淑妃,乃至将长宁郡主屡次受伤和皇帝病重之事,都与他联系在一起,到处传扬萧珩是不祥之人,只要谁对他好,就要遭殃云云。
可裴琅从未见他因此一蹶不振,反而日日勤勉刻苦。
假以时日,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可旋即裴琅又摇头叹息。
萧珩是出色,却尚且年幼,而朝堂之上波谲云诡,局势瞬息万变,若是太子继承大统,固然欢喜,可若是三皇子掌权……以李氏的嚣张气焰,萧珩能不能活下去,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