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皇城上空大雪纷纷而落,无声寂静,交织成一片朦胧雪幕。
长宁搬了张小马扎坐在廊下,手抱绿釉狻猊手炉,遥望前方的月洞门陷入沉思。
疾风漫卷,雪花飘飞,院子里的房屋树木变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
眼前是一片单调的白,她看着飘零的絮雪,口中喃喃细数:“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她已经一个月没见过萧珩了。
上回意图毒杀太子的宫女下狱后畏罪自杀,廷尉调查月余,仍未查出幕后主使,就连那个宫女的身份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沈氏曾怀疑过李姿,然而廷尉查到李姿身上时,却意外发现太子妃有了身孕。
消息一出,东宫震动。
沈氏转念一想,李姿若是有孕,毒杀太子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加上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下毒之事与李姿有关,沈氏只得作罢,只是每天听下人说太医如何进进出出,如何为李姿安胎忙前忙后云云。
就连拓跋硕也偶尔会主动去望月阁探望。
沈氏不免情绪复杂,极力忽视心中那点怪异的感觉。
为了转移精力,她每天都会到小书房检查长宁的功课。
今年的初雪下得毫无征兆,沈氏便在小书房逗留了一会儿,现下正要离开,见长宁一个人在廊下发呆,便上前给她披了件织锦镶毛斗篷。
长宁这才察觉到一丝凉意,紧了紧衣衫,扬起头道:“阿娘,什么时候可以出宫呢?”
这些日子拓跋硕严防死守,为了避嫌,几乎不会有旁人再出入东宫,而沈氏如今四个月的身孕,已经显怀,为了压住消息,足不出户,长宁也只好待在温玉轩,哪儿也出不去。
沈氏心知长宁坐不住,温柔一笑,“知道你闷坏了,等天晴,阿娘让灵霜她们带你出宫散心。”
长宁眼睛一亮,“当真?”
数日后,雪霁天晴,雾霭消退,长宁终于知道可以出宫是个什么情况了。
年关将近,到了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
依祖制,应由天子携诸侯一并前往南郊祭祀,以祈求神灵赐福攘灾,保来年社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然今岁建昭帝圣躬违和,祭祀事宜便全权交由太子代理。
沈氏还是选择闭门不出,安心养胎,倒是长宁可以借此机会到南郊散散心。
祭祀这天是冬至,苍茫大地银装素裹,道路上积雪斑驳,柔柔的阳光倾洒而下,雪地被日光映照得一片明亮,闪烁着灼目的光芒。
南郊距离皇宫有半日的行程,且祭天过程繁琐复杂,拓跋硕头一次代天子行此大典,不免紧张,时不时要与太常寺的大人商议行程,长宁也不好跟着他挤在一处,只好另配一辆马车跟在队伍后头。
长宁脑袋探出窗外,眼眸眯起,享受着暖阳照在脸上的舒适,朦胧间,她似乎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长宁蓦地瞪大眼,朝远处的骑马少年招手,“皇叔!皇叔!”
平日众人会客气地唤萧珩一声九殿下,但萧珩到底未入皇室族谱,又无爵位在身,此次祭天,他只是来走个过场的。
当然,长宁也是。
不过与萧珩不同,长宁今日穿得很喜气,上身是银红色缎织掐花对襟小袄,下着一条胭脂色绣芍药百褶裙,日渐浓密乌黑的发丝分在两侧盘成垂挂髻,红色丝绦在发间打出漂亮精致的蝴蝶结,随着她的一阵小跑在半空中中轻盈飞扬,明媚活泼。
有一阵子不见,她似乎……胖了点。
看来过得还不错。
萧珩如此想着,人已经下了马,唇边刚勾起笑,那个圆滚滚的身子就扑到他怀里。
长宁搂着他的腰,白里透红的小脸在他身上亲昵地蹭了蹭,声调欢快,“皇叔,你都好久没来看我了。”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幽怨。
身旁几个骑马的小郎君们忍不住侧目。
他们都是勋戚出身的公子,并不亲近萧珩,只知他独来独往,不苟言笑,阴郁沉闷,哪里见过有人敢扑他身上撒娇的。
八皇子拓跋沣从后面的马车里探出头,大声嚷道:“小长宁!许久未见你怎么又胖了?”
长宁从萧珩怀中抬起脸,桃花眼圆瞪。
吃他家大米了吗?
拓跋沣就喜欢逗她生气,拍着车窗又笑嘻嘻地往前凑,车队行至长宁身旁,他伸出手想去够她的脑袋。
长宁抱着萧珩的腰往后面躲,没让那只手得逞。
八皇子来了兴致,也跳下马车去抓长宁。
大抵是真的吃胖了,加上冬衣笨重,长宁躲闪不及,虽有萧珩挡在中间,仍旧不慎被扯乱了一边头发,不由恼怒:“拓跋沣,你干嘛?”
这是灵霜姐姐好不容易给她梳的头发!
不等长宁反应,拓跋沣又捏了个雪球往长宁身上砸。
长宁生气了,也不管对方什么辈分,蹲下身随手抓起一把雪就扔了过去。
八皇子摆出奇怪的姿势堪堪避开,一脸得意,“打不着打不着!”还扮了个鬼脸。
长宁气急,又抓了一把雪。
队伍还在行进中,后头都是各家勋贵的马车,不乏有年纪小的,听见动静纷纷好奇探出头张望。
那些个贵妇瞧见外头的场景,忍不住蹙眉,将自己孩子摁回座位上,“看什么看?你可千万不准学她,疯疯癫癫的……”
世家贵女可要讲究端庄淑雅。
萧珩护着长宁,玄色衣袍上也落了不少雪星子,长宁又是个好胜的性子,不打回来不甘心,眼看她又要追上去,萧珩只好将她抱上马背。
长宁只能气愤地晃动两条腿,指着八皇子拼命往前跑的背影,“皇叔,他欺负人!”
萧珩垂下眼睫,骨节分明的手将肩头的雪花扫入掌中,低声道:“确实该教训。”说着他指尖一弹。
也不知萧珩是如何做到的,那雪星子径直打在八皇子的后背上,便听八皇子嗷了一声,人就栽到雪地里,身旁随行的侍卫赶忙将他拽出来。
长宁目瞪口呆。
萧珩那一下不着痕迹,若不是他开口说了那句话,长宁都很难怀疑到他头上。
在她眼里,萧珩一直是端方正经的人。
着实不像会暗算人的样子。
萧珩拍了拍手,牵起缰绳走在身侧,“他先动手欺负幼小,该打。”
长宁又开始好奇他师承何方高人,“皇叔,我也要学。”
萧珩仿佛没听清,“什么?”
长宁俯身,贴着马背,悄悄笔画了一下萧珩方才的动作,“就这个,我也要学。”她瞳眸亮亮的,看起来很认真。
萧珩轻咳一声,“等你长大……”
长宁忙道:“我很有天赋的。”
萧珩短暂愣神后,道:“习武很辛苦,会经常受伤。”
长宁道:“我不怕。”
萧珩终究还是问出了他想问的:“为什么?”上回在西郊马场,他就发现长宁格外好武,虽然文章诗词方面,她学的也不慢,但显然没那么喜欢。
只是一个小姑娘,为什么会好武?
长宁想也不想道:“因为习武可以保护很多人。”
大抵是因为前世经历,她潜意识里想的就是如何保护别人。
萧珩沉默了一会儿,脑中闪过当年在陇西郡,师父询问他为何要习武,当时他也是这般坚定地说,想要保护阿娘。
即便那个时候,阿娘已经不在了。
他再也禁不住失去亲近之人的痛苦,更不愿旁人为了护他而死。
但长宁到底和自己不同,出身高贵,备受宠爱,她该是被人捧在掌心里悉心呵护一辈子的。
萧珩不由道:“你不必吃这份苦。”
长宁脱口而出,“那阿宁可以保护皇叔。”
萧珩脚步一顿。
长宁身下的白马也停住了步子。
萧珩声音微滞道:“……没人能伤害我,也没人能伤害你,不要胡思乱想。”他不知该回应什么,便转移话题道:“外面风大,回马车里吧。”
长宁贴着马背一动不动,忽然认真地问:“皇叔,假如有一天,阿宁什么都没有了呢?”
呼啸的风声裹挟着她轻柔的嗓音传入耳中,萧珩下意识攥紧了缰绳。
“到了那个时候,皇叔是否还会对阿宁像现在这般?”
长宁自己都未曾发觉,她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和不安,可旋即又觉得好笑。
她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的话。
长宁又笑了起来,笑得眉眼弯弯,“阿宁随口说的,皇叔不必放在心上。”
她刚想贴着马身缓缓下来,萧珩却是忽然道:“会的。”只是简单两个字,却带着令人心安的坚定,萧珩抬眸:“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变。”
他在回答长宁的问题。
长宁心中顿时涌起难言的酸涩与感动,面上却禁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萧珩呆了一下,不明白长宁为何发笑。
长宁更是笑弯了腰,垂在马侧的两条腿也开始欢快地晃动起来。
萧珩似乎,真的,什么时候都是一本正经的呢。
他果然还是没能弄明白哪里好笑,问道:“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没有没有!”因为笑得厉害,本就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染上淡淡的氤氲霞色,无端透出几分明艳,她道:“不逗皇叔了,抱我下去吧。”
她张开手臂,一副等着伺候的样子。
萧珩仰面,对上她盈满笑意的眸,也微微笑了起来,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抱下马背。
瞧着她一边凌乱的头发,萧珩耐心地帮她重新系好丝绦,动作自然。
不知怎的,长宁觉得萧珩越发像她爹了。
她又没忍住笑出声,在萧珩疑惑的目光中眨眨眼,道:“这是我们的约定,皇叔可要说话算话哦。”说完提着小裙子就一溜烟跑回自己的马车上。
萧珩望着她小小的背影,心中仿佛有股莫名的暖流淌过。
不远处,拓跋临轻轻放下马车的窗帘,温和的面容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他身旁的李侧妃正在一边沏茶,看着他面上的神情,问道:“这是瞧见什么了?”
拓跋临重新扬起温柔的笑,“瞧见了一个妹妹。”
李侧妃好奇道:“妹妹?……是齐王府的阿柔,还是哪家千金?”按理说,世家贵女们都在马车上呢,拓跋临上哪儿瞧见的小姑娘?
拓跋临摇摇头,“是二皇叔家的……长宁。”
他记得,应该是叫这个名字。
上次在西华门他只看见了她的背影,未曾见到正脸,可方才他无意撩开车帘,却正好瞧见了她在马背上笑得明媚。
原来这世间,还会有这般快乐如骄阳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