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长宁每日上午完成功课后,都会挑在午膳时分到太学给萧珩送吃的,最后一次出入时,发现城门外聚集了不少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百姓。
看样子是逃难来的。
她刚靠近城门,就有百姓见她车驾华丽涌上前,被随行将士拦住。
“好心人,求求给口饭吃吧。”
“不然开城门也行啊……”
马车外的哭喊清晰可闻。
长宁叹了口气,差人将银钱粮食分下去,可到底治标不治本,守城将士亦生怕流民将瘟疫带入城中,只能将流民安置在城外的寺庙中,等待朝廷发落。
随着时日渐长,流民越来越多。
长宁心中惶惶,借着向建昭帝请安时顺嘴问了一句,才知城外流民大都是从江南附近的城镇逃命来的。
建昭帝对此十分头疼。
江南一带本是富庶之地,突然爆发时疫,惶恐不安的情绪从扬州迅速弥漫至整个江南,给当地百姓生计带来不少麻烦,加上匪寇趁机作乱烧杀抢掠,对于百姓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只得拖家带口四处奔命。
而拓跋硕到了扬州后就销声匿迹了,所有消息都石沉大海,建昭帝只能接二连三派出探子,却得到太子已然病重月余的消息。
向来淡定的沈氏再也按捺不住,挺着个大肚子从水路出发前往扬州探望拓跋硕。
长宁本想随她一同南下,在渡口被沈氏挡了回去。
“阿娘只是去看看你外祖父和你阿爹,很快就回来。”她知道长宁比寻常同龄孩童心智成熟,又哄道:“而且现在扬州不太平,你阿爹生病,你若再出事,阿娘还要分心照顾你。”
长宁回想前世,建昭年间,史书上记载过的瘟疫只此一次,且实际造成的损失并不严重,之所以爆发混乱更大一部分原因是人祸而非天灾。
寺庙中收留的百姓中也并无瘟疫扩散的情况出现,可见这场时疫来的蹊跷。
瘟疫只是个幌子——他们是想借机铲除太子,或是其他阴谋。
长宁拽住沈氏的手,“阿娘,那你也不能去,你肚子里还有弟弟,阿爹现在生死不明,你要是出事了……”她极力劝沈氏留下,不希望沈氏再把自己搭进去。
沈氏念夫心切,执意要去,便轻轻推开她的手打断道:“听话,阿娘不会有事的。”说完转身上了船,背影透着几分决绝。
“阿娘——”
长宁倏地从床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
睡在她身侧的小灰灰也被惊醒,贴着她的腿嘤嘤撒娇,似乎在表示关心。
强烈的不安萦绕在长宁心头,久久挥之不去,她以掌抵额,娇小的身影笼罩在沉寂的夜色中。
如今她出不了宫门,除了入夜后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旁的什么也做不了。
她实在不喜欢这种无力感。
灵霜最近一直守着她,听到她的惊叫忙推门进来,“郡主,可是又梦魇了?”
长宁攥住她的胳膊,“灵霜姐姐,我要去扬州,我要去扬州!”
灵霜面露难色,“可是娘娘特意叮嘱了,让您乖乖待在宫里……哎!郡主!郡主你这是要去哪儿?”
灵霜慌忙提起长宁的鞋子追了出去。
东方泛起鱼肚白,不少粗使宫人已经开始忙碌洒扫,长宁光着脚往门口奔去,后头还有个灰扑扑似狗似狼的小东西紧紧跟着,温玉轩一众宫人呆住。
灵霜气喘吁吁:“郡主!郡主你等等奴婢!”
长宁顾不得其他,只想恳求建昭帝再派些人手去打探消息,顺便将她也带去扬州。
不知是风沙太大还是其他缘故,长宁眼前一片水雾,看不清前路,脚下被门槛绊住,一个踉跄便摔了出去。
萧珩刚到宫门,正巧见到这一幕,急忙将长宁扶起,“可有摔伤?”他拉着长宁上上下下检查一遍,目光落到那双娇小玉足,不由带了几分责怪:“……怎么光着脚就出来了?”
他蹲在长宁身前,用帕子仔细擦拭她的脚背——因为跑的急,脚上不免有些磕碰擦伤。
长宁许久未见萧珩,加上连日来担忧爹娘睡不安稳,这会儿听到萧珩的声音,下意识上前搂住他的脖子,趴在萧珩肩膀上哭:“呜呜呜皇叔,皇叔你终于来了……阿爹病了,阿娘也走了,这里只有长宁一个人了……”
萧珩愣了片刻,然后才抬手轻轻拍着长宁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带着安稳人心的力量,“……别哭,皇叔已经来了,会陪着你。”
他不擅长安慰人,声音有些滞涩,动作亦有些笨拙。
长宁继续哭:“皇叔,我想去扬州,我想爹娘了……”她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哭,两只眼睛肿成核桃。
小灰灰也可怜兮兮蹭着长宁的脚背,“嗷呜~”
灵霜已经追了上来,给长宁套上鞋子,正想将长宁劝回去。
萧珩一手抱起长宁,一手抄起小灰灰,“我带阿宁去见皇上。”转身朝太极殿而去。
建昭帝天微亮时就接到了江南八百里加急传回的密报:拓跋硕病重,时日无多,沈氏受惊动了胎气,已经早产诞下一子。
建昭帝即刻下旨让江南几个州郡的刺史郡守务必护佑太子与皇孙,又另外派遣心腹下扬州亲自调查太子病重始末,接应太子等人回宫。
大臣们退去后,建昭帝颓然靠在龙椅上,一夜之间,他好似苍老了五六岁。
他望着金碧辉煌的殿宇,合眸,眼角淌下一滴泪。
高公公小碎步走了进来,禀道:“皇上,九殿下……带着长宁郡主进宫求见。”
建昭帝大手揉了揉脸,恢复镇定,淡声道:“宣。”
对于萧珩主动进宫,建昭帝还是很惊喜的——毕竟这个儿子过年都不愿意进宫让他们父子见上一面。
只是眼下太子生死未卜,他很难展露笑脸。
萧珩与长宁进来时,建昭帝勉强挺直腰板,神色疲惫道:“何事?”
长宁又忍不住掉眼泪,如果太子爹爹的命运无法改变……那很快,建昭帝也要离开了。
“皇爷爷。”长宁声音开始发抖,跑到建昭帝膝前,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皇爷爷,你别哭,要保重身体。”
她实在没用,除了无能为力的安慰,什么也给不了。
望着小长宁,建昭帝方才忍下的泪意再次汹涌,他抬手拍拍长宁头发,“皇爷爷不会哭,你也别哭。”
长宁酝酿半晌,才道:“皇爷爷,阿宁想去扬州。”
建昭帝脱口道:“不行!”
长宁拉着他的手,央求道:“我想阿爹阿娘了,就让我去吧。”
建昭半真半假道:“朕已经派人去接你爹娘了,他们很快就能回来。”
萧珩此刻撩开衣袍单膝跪地,微垂着眸:“儿臣愿随裴统领前往扬州,还请父皇成全。”这是他第一次,唤建昭帝父皇。
建昭帝瞳眸缓缓瞪大,满脸不可置信,以为自己幻听了,不由道:“珩儿,你刚刚……唤朕什么?”
“恳请父皇成全。”
萧珩又重复了一遍,却始终垂着眼睛,长睫掩映下,瞧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长宁也颇有几分意外,转眸去看萧珩,萧珩恰好抬头,对上长宁惊愕的目光,唇角几不可见地扬了扬,似乎在宽慰她。
长宁忽然意识到,萧珩今日特意进宫,不是偶然。
消息是今日天未亮时传到上京的,算算萧珩进宫的时辰,那他几乎是同时得到了消息。
可长宁来不及细思其中关窍,建昭帝已经答应了萧珩的恳求,只反复叮嘱他此去要先保全自己,对于他的消息渠道并不深究。
长宁还是没能和他们一起南下。
但萧珩已经答应,等到了扬州会给长宁及时报信,让她不必担心。他并没有在宫中耽搁太久,傍晚就与裴琅等人到了渡口。
还是那个渡口,长宁送过沈氏,这会儿又目送萧珩离开。
她忽然有些害怕,怕萧珩也会一去不复返。
眼睁睁看他的皂靴即将踏上甲板,长宁忽然跑上前一把抱住萧珩的腰,微风拂过江面,荡漾出层层叠叠的波纹,也带起小娘子飞扬的朱色丝绦。
萧珩身子一僵。
柔软白皙的手穿过他腰侧,将他的腰紧紧环住,长宁侧脸贴着他的后背,闷闷道:“……皇叔,你要平安无事地回来。”
萧珩犹豫良久,才轻轻拨开长宁的手,转身擦去她眼角摇摇欲坠的泪珠,郑重道:“我一定平安回来。”
萧珩离开后,长宁便觉偌大上京城,似乎真的只剩她一人了。
之前那些认识或不认识都赶着来东宫巴结的,现下是一个人影都没再出现过,偶尔有贵妇人小娘子应皇后邀约进宫,路过东宫时也是低着头脚步匆匆,生怕遭人误会似的。
长宁哂笑。
期间倒是拓跋临来过几次。
长宁才知道,原来他是留在太学和拓跋昭等人一起念书,便没有随他父亲回藩地,不过他的处境比萧珩好许多,至少他还能住在王府里,衣食住行都有仆役打点跟随。
所以他每次来,虽谈不上兴师动众,但怎么也会闹出点动静。
长宁抱着日渐发福的小灰灰坐在宫门前等消息,听到脚步声,刚想跑,又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情况怎么也会被人逮个正着。
这次没有被子可以躲,长宁索性直面拓跋临,“有事吗?”她抚着小灰灰,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冷淡。
拓跋临给她带了礼物,是一对糖人,他笑容温和,“听宫人说长宁妹妹喜欢吃甜,这对糖人送给你。”
长宁眼都不眨一下,“现在不爱吃了。”
这话当然是骗人的。
她看着他手里的盒子,不由想起萧珩送过的糖人,有些走神。
皇叔和爹娘究竟都怎么样了?
对于她的拒绝,拓跋临早有准备,侧身,后头两个仆役放下一只红木箱子。
拓跋临一手挑开,露出琳琅满目的各式玩具,“这些是我在集市上寻来的一些小玩意,给长宁妹妹打发时间。”
长宁怀里的小灰灰忽然冲拓跋临龇牙。
长宁垂眸,轻轻抚着小灰灰的脊背,“我并不无聊,多谢好意。”
得了长宁的温柔安抚,小灰灰收回凶狠尖利的爪牙,靠在她怀里蹭蹭。
拓跋临挑眉,“长宁妹妹看都不看,就知道不喜欢?”
长宁终于撩起眼皮看他,桃花眼黑沉沉的,“我们不熟吧?”
这算是很不客气的问话了。
打从她见过拓跋临,就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
拓跋临厚颜道:“我们是兄妹。”
长宁:“……”
她从前怎么不知道拓跋临能对一个素未谋面、话都说不上几句的堂妹如此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