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才不相信拓跋临会有什么好心。
长宁默了一会儿,给了他四个字:“大可不必。”
拓跋临想不通。
明明宫中传闻长宁郡主是个很好亲近不在乎身份的人,且他也亲眼见过她与旁人嬉笑玩闹,笑颜明媚的样子。
萧珩那般出身她都不介意,为何却独独抗拒他?
思及此,他就问了出来,“长宁妹妹为何这般讨厌我?”
长宁抱着小狼崽正要离开,懒洋洋地敷衍道:“你想多了。”
她只是不想在他身上浪费任何情绪。
拓跋临凤眸微沉,他打小便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很快又扬起笑脸,“既然不讨厌,那我改日再来,给你换些别的。”
长宁:“……?”
她忽然想放狼咬人。
太子等人不在,东宫便只剩她一个主子,于是往后的日子里长宁闭门不出,改成爬到屋顶上等消息,但只要远远瞧见了拓跋临的人,她就立刻躺下装死,无论外面如何敲门,她都不下去。
吃了几次闭门羹,拓跋临也逐渐消停了。
一月后,长宁收到了萧珩亲笔书信。
信上只有寥寥一句话:已抵扬州,一切安好。
字迹刚劲流畅,笔锋沉稳又透些许锐意,是他的笔迹。
长宁抿着唇,虽然他没有赘述旁的,但她还是选择相信他的话——只要萧珩说安好,就一定会安好。
她捧着书信回屋,将信笺仔细叠好装进她的宝贝匣子里。
又隔了大半个月,长宁再次收到扬州传来的信件,萧珩在信中说拓跋硕的病情有所好转,大抵中秋前便可抵京。
这次信件内容丰富许多。
萧珩知道长宁好热闹,便将他在江南一带遇见的好看的好玩的都说了一遍,还说沈氏给她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弟弟,现下正养在吴兴沈家。
长宁翻看黄历,开始细数他们回京的日子。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便到了回京前一天。
拓跋硕来到萧珩房门前,他抬起手,又欲言又止,思忖许久才叩响房门,“九弟,你睡了么?”
萧珩时常到了夜里子时才会入睡,这会儿正在灯前看书,听到拓跋硕的声音,他打开门。
拓跋硕的身子并未大好。
入秋的天气,就已经要穿上狐裘了,他咳嗽两声,进到屋内,将屋中门窗关好后,才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封的信笺,“皇兄有个不情之请。”
他把信笺放在桌上,推到萧珩面前,“此次倘若能平安回京,就请你将这信笺烧毁,倘若不能……”
拓跋硕右手支在唇边又咳了两声,“倘若皇兄不能回京,或是……活不到那个时候……”
萧珩始终波澜不惊的面上划过一丝异色,他低垂下眼,“不会的。”
拓跋硕轻笑,带着几分勉强,“如今的处境,你我都清楚,我大抵是很难再平安回去了,即便回得去,只怕也没有多少寿数可活。”
萧珩终于抬起眼睛,墨眸凝重。
他并不知道原来太子的身体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拓跋硕笑容淡淡,“不必替我忧心,……倒是阿宁和逸儿还小,我若不在了,她们的日子怕是很难过。”
拓跋逸,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皇孙的名字。
从未刻意在朝中培植势力,若有朝一日东宫失主,树倒猢狲散的局面不可避免,没有人会继续护着早逝太子的遗孤,但拓跋硕知道,九弟一定会护。
萧珩沉默着,在拓跋硕近乎哀求的目光中,他似是妥协了,“……我尽力。”
少年如今也不过十二三岁,身量却已渐渐挺拔,有着不同其他少年郎的稳重成熟。
借着昏黄的灯火,拓跋硕打量起眼前的弟弟,拍了拍他的肩头,眼角有些湿润,叹声道:“这封信收好,若我遇到不测……你再将它打开罢。”
萧珩目光转向桌上的信笺,信笺鼓鼓囊囊的,像是藏了许多话。
他伸手,将信笺贴身收好。
拓跋硕这才如释重负,笑道:“时辰不早了,该说的都在那封信里,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明日……”他顿了一下,下定决心,“明日,你就不必与我同行。”
萧珩隐约察觉出他的意思,二人静默相对片刻,他才重重点头。
送走拓跋硕后,萧珩重新推开窗,秋风席卷,吹灭了屋内仅存的一点烛火,四周顿时陷入漆黑。
他捂着藏在心口的信笺回到床榻上,一夜辗转反侧。
翌日,天光微明,烟波浩渺,淡淡的水雾笼罩江面,五六支载满货物的船队正破开迷雾,缓缓行驶。
忽然,一只货船凭空升腾起火光,火随风势,顷刻间覆盖了大半船身,凄厉的惨叫响彻江面,将明未明的天际布满红焰。
码头处,装载货物的工人瞪大眼睛:“……起火了!船起火了!”
随着他的尖叫,码头乱作一团。
拓跋硕走出船舱时,漫天滚滚浓烟,火势已无法控制。
沈氏听见外头杂乱的动静,抱起孩子走到甲板上,瞧见对面的货船走水,大惊失色。
她听从了拓跋硕的安排,并未与他同在一条船上。
她冲到船沿处嘶喊:“阿硕!”
同船的侍卫将她和孩子护在身后,语速飞快,“娘娘快回来!这些人是冲殿下来的,您先带小皇孙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沈氏抱着孩子挣扎,“不!你们快救他!快救他!”
然而此刻,掌舵之人惊叫道:“……动、动不了了!船抛锚了!”
对面,拓跋硕四下张望,迅速抄起水瓢将身上的大氅浇湿,又撕下衣袍捂住口鼻匆忙逃至甲板处。
扮成商队的亲卫见到拓跋硕出来,纷纷护卫在侧。
为首之人惶恐道:“殿下,大事不妙!随行禁军的货船不知怎的都水底抛锚了!”
这是有人精心布局,让其他人无法赶来,势必要置太子于死地。
拓跋硕心知肚明,耳边传来火烧船只噼里啪啦的脆响,他遥遥望着对面痛哭流涕的沈氏,心中凄然。
远处,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快救人!”紧接着货箱后蹿出一小拨人,迅速乘小舟前去营救,行动训练有素。
拓跋硕循声回望码头。
耳边又是扑通扑通的声响,被迫抛锚的货船上,十数道身影纵身跃下长江,朝他们泅来。
其中竟包括了萧珩。
拓跋硕大惊:“九弟!”
他怎么会在随行的货船上?!
不仅如此,还有小舟急速赶来营救。
只是拓跋硕身边的一众亲卫还没来得及高兴,船体突然一阵剧烈摇晃。
“船底有人!”
话音刚落,四周就有强劲的气流打在船身上,数十名蒙面黑衣人齐齐从水底蹿出,手中均是锋利铁钩,不等船上之人有所反应,铁钩就已勾住船沿。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庞大的船体四分五裂。
长宁再度从噩梦中惊醒。
天光大亮,一切风波都在此刻消弭于无形,江面回归平静,只余一片尚未消散的血色。
扬州刺史听闻太子遇难的消息,整个人吓得从榻上滑落,呆了一息,刺史大哭:“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他慌忙穿上鞋子朝码头奔去。
衙门出动全部人力打捞了七天七夜,仍旧没能找到太子和皇孙的尸首。
长宁亲耳听着高公公陈述此事,身形一晃晕了过去,等她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傍晚了。
灵霜一直守在她身边,见她苏醒,满脸惊喜,小灰灰也喜不自胜地蹭着她的小手。
长宁神情木然,脸上还有干涸的泪痕,“……灵霜姐姐,阿爹呢?阿娘呢?他们回来了吗?”
她选择性遗忘那日高公公传的话。
灵霜闻言,眼中亮光一点点褪去,她垂下眸,不忍去看长宁的表情,微微侧过身用衣袖飞快擦去眼泪,旋即脸上重新堆起笑,“郡主饿不饿?奴婢去给你煨粥……”
见她如此反应,长宁还有什么不明白,她紧紧攥着衾被,竭力遏制喉间的哭声。
东宫越发寂寥,她一人呆坐在廊前的台阶上,双腿曲着,膝上捧着黄历,仰头望向夜幕中悬挂的一轮明月。
今日正好是中秋,原本他们该回来了。
她揉了揉眼睛,复又继续坐着。
夜深寂静,萧珩伫立在月洞门外眺望她的身影,浓墨描绘过的眉眼紧锁,他缓缓走到长宁跟前,步履沉重。
他看向她膝上捧着的黄历。
黄历第一页圈着八月十五,是长宁盼望已久的日子。
萧珩喉头艰难的动了动,声音低哑:“……阿宁,对不起。”
他失约了。
他明明在信上答应过她,中秋之前,平安抵京。
可如今回来的只有他。
萧珩想解释,可想了许久,又无从解释。
长宁望着月亮,清冷光辉洒在她的脸上,映出一张苍白凄楚的面容,泫然欲泣。
萧珩蹲下身,想要抬手去触碰她,却是僵在半空,似是犹豫,然而长宁已经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娇小的身子扑进他怀中,脑袋靠在他肩上痛哭。
一夜之间,她失去了三个最亲近的人。
萧珩一动不动,任由长宁的拳头落在后背上,眸中是浓浓的愧疚之色,直到长宁打累了,瘫在他怀中,哭声渐渐微弱。
良久过后,一只温暖宽厚的大手扣住长宁的后脑勺,少年清冷的声音萦绕耳畔:
“我会照顾你。”
他声音极轻极柔,似乎又格外坚定。
即便没有皇兄的嘱托,亦不论长宁是何身份,他都会护她一辈子。
一如当年,她那般笨拙又努力地护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