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逐渐步入盛夏,天亮得很早,院中老枣树浴着晨曦迎风摇曳。
萧珩同往常一样早起,在院子里练剑,他动作轻盈流畅,并未发出很大的声响。
大抵是前阵子时常和萧珩待在一处,长宁的作息也变得与萧珩差不多,天刚亮就自然醒了,听见院子里细微的破风声,她撑着上半身趴到窗台前。
床榻离窗户很近,她将窗棂支起,探出脑袋。
萧珩听见声响耳尖微动,回头望去,就见她穿着单薄的里衣,双臂搁在窗台上,整个人软绵绵地趴着,还有几分睡眼惺忪。
萧珩停下动作,微怔道:“吵到你了?”
长宁鼻腔中发出慵懒的哼哼,摇了摇头,“皇叔继续……”
萧珩哪里还舞得下去,手腕翻转将长剑收起,拿过帕子擦擦手道:“醒了就一起吃早饭吧。”
灵霜快步进屋服侍她洗漱更衣。
宅院里的人不多,算上奴仆也就五人,而萧珩并没有太多规矩,大家都是坐在一张桌子上用膳。
长宁进到厅堂时,季风已经在萧珩身边留好了位子,“郡主坐这儿,灵霜姐姐坐那儿。”
长宁道了声谢落座。
灵霜还有些拘谨,“奴婢怎能与主子同席……”
季风和仆人老刘齐齐抬头看了她一眼。
灵霜眼角余光扫向落座的两主两仆。
她是从皇宫里出来的,最是重礼,正欲拒绝,被长宁扯住衣袖,这才红着脸坐下,改口道:“……多、多谢殿下。”
季风又给她递了一副碗筷。
看着围坐一桌的几人,长宁咬着竹箸,不由笑了笑。
用过早饭后,萧珩便带着季风出门去了。
长宁给上京写了封书信报平安,托萧珩帮她寄出去,这才回到书房里练字,早早完成了萧珩布置的任务,看了眼漏刻,才过辰时。
百无聊赖之下,长宁在柴房里找到工具,扛起一把小锄头就在院子里刨坑。
她在东宫娇生惯养长大,锦衣玉食从不缺钱,但萧珩不一样。他不得宠,虽是皇子,却终究没有名分,自然就没有食禄,而皇室子弟若无皇命,又不得当官不得经商,加上他好像一直都在求学忙碌得很,长宁想破头也不知道萧珩这些年是靠什么活下来的。
现在又要多养她和灵霜两个拖油瓶,她得想想办法开源节流。
萧珩傍晚回来时,就见一个小娘子蹲在墙根下吭哧吭哧地刨坑,轻盈的罗裙沾染了不少泥土,整个人灰头土脸的。
老刘和灵霜在旁搭建篱笆,圈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地盘。
萧珩一头困惑,走上前,“阿宁?”
墙根下的小娘子闻声回头,朝他灿烂一笑,“皇叔!”
旋即她好像意识到什么,将锄头扔下,小手在身上擦了擦,匆忙整理好衣裙,跨过几个刚挖好的坑小跑过来,“怎么样?可买到话本了?”
萧珩抬手拂去散落在她发间的树叶,从季风手里拿过两卷书册,“集市上买的。”他想起昨夜长宁说的话,扫了一眼书封,又道:“是否有意思不知道,但看这两本卖得最好。”
长宁拿过话本匆匆翻看两页,眉开眼笑,“谢谢皇叔!”
萧珩嗯了一声,眼神落在她有些脏兮兮的脸颊上,不由用指腹擦去,“你这是在做什么?”
长宁恍然道:“哦,就是瞧着这院子还挺空的,就想咱们是不是可以种点菜,养几只会下蛋的母鸡,这样我们自己也能有新鲜的蔬菜鸡蛋了。”
她说得理所当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萧珩眼睫颤了颤,看向灵霜和老刘,他们二人都是一脸无奈与哭笑不得。
他清了清嗓子,“先别管这些,脸都脏了。”抓起长宁的手腕往房里走。
到了屋内,季风将书箱和佩剑放下,打了盆清水回来,萧珩绞了张帕子给她擦脸擦手,垂着眼睛道:“你也不必这般辛苦,安心住着,若是缺什么想要什么,就和我说一声,还是养得起你的。”
“那不行。”长宁扬起脸,“皇叔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些都要花钱,将来皇叔若是要娶妃子了,更得花钱,我以前看几个堂兄娶亲,都得几十抬聘礼呢。”
她说得理所当然,净过手后又留下一句“皇叔等等”,转身咚咚咚跑回自己房里拿东西去了。
萧珩呆坐在原处,出了一会儿神。
季风在另一头整理方才带回来的书,揶揄道:“郡主可真是心思细腻,想得长远,还都说中了……”
回到陇西后,萧珩谨遵师命到城西拜见谢老爷子。
谢老爷子出身陈郡谢氏,是当朝颇有名望的世家大族,他早年连中三元,风头无两,是闻名遐迩的文坛大家,后来国战时他毅然弃文习武,征战边关直到西北平定,随后这些年就一直留在郡学教书,李家对其都要礼让三分。
谢老爷子与萧珩的师父是莫逆之交,师父不在的时候,所有课业都是谢老爷子亲自教授。
今日,沈老爷子忽然问及他身边是否有女眷——大多世家子弟,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都会有几个家族安排的通房侍妾,除了负责照看起居,更重要的是为了开枝散叶。
纵然萧珩如今地位尴尬,那也是皇子。
等到了年尾,他就虚岁十六了。
谢老爷子的意思他心知肚明,萧珩只说想一心求学婉拒了。
萧珩抿了抿唇,道:“此事莫再提及。”
他起身将帕子放回水中,水面倒映着他逐渐张开的冷肃的面容,他肤色雪白,眉眼浓烈,纵使额角的青痕狰狞蜿蜒,却也压制不住他越发锐利张扬的五官。
萧珩静默着凝望水中的自己,直到门口想起长宁脆生生的软糯嗓音。
“皇叔!”
长宁半边身子靠在门框上,腋下夹着一只红木匣子,正往里面探头探脑。
季风识相地退了出去。
长宁这才抱着匣子进去,小心谨慎地关上房门。
萧珩望着她的背影,眼角眉梢不自觉带起了笑意,“什么事情,这般谨慎。”
“嘘。”长宁比了个手势,压低声音道:“自然是大事。”
她捧着匣子往屋内跑,又朝呆愣的萧珩招招手,“快过来。”
萧珩本想拦着,她人已经一溜烟蹿到自己房间里了。
萧珩房间陈设简单素净,屋子里只有淡淡的松香气,和萧珩本人一个味道。
进了内间,长宁毫不避讳地拉着萧珩坐下,才将自己的宝贝匣子打开。
匣子底下压着一叠银票和不少金银珠宝,萧珩却一眼瞧见了他给长宁的红封和厚厚一叠书信,甚至还看见了许多年前,小长宁为了救他拿来砸人的那只拨浪鼓。
拨浪鼓破损的一角补了块玉石,是当年他被送往陇西前留下的东西——他不想亏欠什么,可他也不曾拥有过什么,能报答的东西有限。
长宁摇动那只拨浪鼓,笑道:“离京前翻找旧物发现了它,就把它一起带来了。”她爱怜地摸着上头的玉石,像是捧着宝贝,“这可是玉石呢,不能扔。”
萧珩一笑:“下次给你换个新的。”顿了一下,又道:“我们不缺这个钱……”
他话音未落,长宁就一股脑的将匣子里的东西倒出来,“这些首饰能值多少钱得去典当行了才清楚,还有这些,是我攒了好多年的,一、二、三……足足五千两呢!”
她数着银票眼睛亮亮的,小嘴兴奋地一张一合:“这些钱皇叔拿着,咱们偷偷买几个铺子好好经营,肯定可以赚更多的钱,到时候再把这个院子买下来,然后给皇叔换个宽敞的房间……”
“阿宁。”萧珩握住她的手腕,将银票收回匣子里,“这是你的钱,好好收着,我答应过皇兄,可以照顾好你。”
长宁莞尔,“我知道,但我现在也用不到这些钱……哎呀反正我的钱就是皇叔的钱,皇叔拿去吧。”
她懒得啰嗦太多,把东西装回匣子里,除了那只拨浪鼓和红封还有信件,旁的全推到萧珩面前。
从前她稀里糊涂嫁给拓跋临的时候,拓跋临是正儿八经的皇子,他尚有食禄,手头都不宽裕,又要结交臣子招募幕僚,更需要大量银钱,那时她也是这般将自己的家底全都掏出来。
不过当初她是沈家女,虽无父母但家底丰厚,远不止如今这点银钱,所以她真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把这五六千两交给萧珩会怎么样。
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也能解一时的燃眉之急。
眼看她的宝贝匣子塞到了自己手里,萧珩只觉那匣子犹有千斤重,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阿宁。”他低低唤了一声,墨眸幽深,“你……就没有点戒备心吗?”
他对长宁几乎是了如指掌,可长宁对他了解的都只是表面,她竟然就敢将全部身家都送给自己。
若是换了旁人,她岂不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不知怎的,他心底有点不是滋味。
“你年纪小,别犯傻。”他把东西还给长宁,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好好藏起来,我就当不知道,以后也……也别太轻易相信人,自己容易吃亏。”然后站起来背过身去。
长宁疑惑地眨眨眼,“都是自家叔叔,为什么……”
少年背影挺拔,如竹如松。
想到萧珩是个孤傲的性子,长宁声音不由弱了下去,思忖道:“唔,那皇叔就暂且帮阿宁保管好了,就当是……”
她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个绝妙的理由:“就当是我年纪小,皇叔先替我保管嫁妆!”
萧珩倏地回头,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