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砰——”
桌沿的笔搁掉落在地,萧珩从梦境中惊醒。
小灰灰不知何时跳上了书案,正用温热的小舌舔舐他的手背。
“嗷呜。”
小灰灰低声呜呜着,似乎在关心他的状况。
萧珩抬手抚过它毛茸茸的脑袋,勉强一笑:“没事了。”
只是做了个怪梦。
想到梦里的内容,萧珩的心如坠深渊,彻骨冰凉,搁在案上的手不自觉缓缓缩着拳。
长宁身上盖着披风,趴在他手边睡得正香,呼吸轻缓绵长,一室静谧。
胸腔尤在剧烈跳动,好半晌,萧珩才舒了口气——还好只是个梦。
但,那也是个可怕的梦。
漆黑的眸子一沉,他起身回到屋内,将拓跋硕留给他的信纸放在摇曳的烛火上。
火光在昏暗的空间里闪烁,他看着信纸被火苗一点点吞噬,化为灰烬,燃烧的火焰映在他冷峻刚毅的面庞上,眼底没有半点犹豫。
次日一早,萧珩练完剑用过早膳,便匆匆赶去谢府。
赶到谢府时,谢老爷子正在前厅待客,见萧珩走进来,笑道:“殿下来的正好,介绍一下,这位是朝廷派来的新任陇州郡守,李文恭李大人。”
前任陇西郡守已经致仕,原定的候任郡守吴之祁又是武将出身,因西北匈奴蠢蠢欲动,被临时调往边关守城,朝廷只好另外派了这位李大人前来接管陇西郡。
李文恭年近四十,穿着整齐的绯色盘领袍,脊背挺直,一身儒雅的文人气质。
他朝萧珩略一作揖,“殿下。”
萧珩颔首,回以一礼。
算起来,李文恭是真正有功名品级在身的人,萧珩虽是皇室血脉,但不入宗庙,既无实缺也无品级,李文恭是没必要行这一礼的。
多半还是看在谢老爷子的情面。
谢老爷子捋着花白胡须,笑呵呵道:“将来还需多仰仗李大人照拂了。”
李文恭今日登门,一是来拜见旧日恩师,二是带来朝廷密诏,现下都做完了。
他弯腰谦逊道:“应该的,衙门还有事,学生先告辞。”
谢老爷子满意点头,“去罢。”
萧珩转眸,目送李文恭出去后才看向谢老爷子。
谢老爷子知道他想问什么,端起茶盅悠悠道:“李文恭虽是李家人,但早年亦是老夫门生,如今接管陇西郡,也是皇上的意思。”
他瞟了一眼萧珩,叹声道:“时局不同了,太子至今生死未卜,皇上龙体每况愈下,演王借侍疾之名留在上京……上京看似风平浪静,可表面平静还能支撑多久,谁也说不准。”
萧珩双手垂在身侧,没有说话。
建昭帝膝下所有皇子中,就属演王实力最强,又是嫡子,太子拓跋硕出事,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储君候选人,加上又有陇西李氏做后盾,皇位已是演王的囊中之物。
这一天,迟早会来。
所以当初他提议带长宁离开,建昭帝才会同意的这么快。
他和长宁在陇西,相当于是活在李家的眼皮子底下,一来让人放心,二来,为了明面上过得去,只要他们还在陇西郡内,李家就得护他们周全。
——但也仅仅只周全罢了。
“不说这个了。”谢老爷子转移话题道:“上次的事情殿下考虑得如何了?”
萧珩的思绪被拉回来,垂眸道:“多谢先生美意,只是,学生恐无余力应对。”
谢老爷子嘴角牵起,“可是因为家中有了人不方便?老夫听说,长宁郡主一直同殿下住在一处,对殿下十分依赖。”
萧珩怔了怔,微微一笑。
谢老爷子年少求学时,身边有个粘人的亲妹妹,刚娶妻那会儿,后宅可闹腾了,是以对萧珩的处境也十分理解,想当然的以为萧珩婉拒是为了避免后宅麻烦。
他笑呵呵地抿了一口茶水,才反应过来,“哦对了,今日休沐,殿下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萧珩面色沉静道:“学生是来向先生辞行的。”
长宁难得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爬起身低头一看,身上还裹着一件玄色披风,淡而清冽的松香萦绕鼻端。
长宁茫然了一瞬,才想起昨夜自己在书房里睡过去的事情。
灵霜进来服侍她起身。
长宁小声问道:“灵霜姐姐,皇叔呢?”
“殿下今日一早去谢府了,临走时特意叮嘱我们不要吵醒你。”灵霜应道,眸光瞥见她身上的披风,“……这是殿下的?”
长宁老实地点点头。
灵霜神色颇为古怪,昨晚她是看着长宁睡下了才回房,这披风……
她忍不住提醒道:“郡主,虽然您和殿下是叔侄,又自小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但毕竟男女有别,晚上还是不要……”
“嗯?”
长宁思绪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这会儿才回过神,清灵的瞳眸闪着疑惑,“什么?”
……灵霜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多虑了。
长宁匆忙用过早饭后,又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地干活了。
一直忙到将近晌午,总算将院子里挖的坑撒满菜籽,还在萧珩房门前不远处栽了一棵红梅树苗。
望着迎风摇曳的小树苗,长宁叉着腰,成就感油然而生。
萧珩午间依旧没有回来,只派季风回来报了个信。
长宁匆忙用过午膳后,就关在书房里练了一个时辰的字,这才小心翼翼地攀上书架。
前几日她倒是瞧见过一本《士商类要》,这会儿找到了便坐在书案前读的津津有味。
就连萧珩进屋了她都没注意。
萧珩轻手轻脚来绕到长宁身侧,将今日新出的话本放在一边,目光掠过书页扫了一眼。
长宁这才扬起脑袋,眼底堆满笑意,“皇叔!”
见萧珩眉宇间带了几分疲倦,她站起身去够萧珩的肩膀,让他坐下,随后体贴地给他捏肩捶背,“皇叔最近总是早出晚归的,辛苦了。”
萧珩反手捏住她莹白皓腕,入手触感柔软,仿佛轻易就会破碎消散。
“别忙活了。”
他拉着长宁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檀木盒子,“这个先拿着。”
长宁疑惑地接过,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一卷契纸,都是田地庄子和几家店铺,最里面还裹着几张银票。
她惊愕地瞪大眸,“这是……皇叔的?”
萧珩唇角弯了弯,“嗯,大半身家。”
长宁手一抖,盒子差点掉落,忙不迭把契纸银票塞回去。
萧珩按下她微微颤抖的手,“放心拿着,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刘叔,缺钱花就从里面拿,不够的让人去钱庄再取。”
长宁想起自己要给萧珩开源节流的事情,便觉这盒子烫手,脸上一阵发热,“……我其实很省钱,很好养的。”
这架势好似她花钱如流水一般。
然后她才抓住萧珩话中的重点,倏地抬头,“……等等,为什么不在?”
“过几日,我离开陇西。”萧珩安抚性地揉着她的鸦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些。
长宁瞳眸一震,急忙追问:“要去哪里?为何这般突然?”
萧珩垂下眼帘,敛去眼底的晦暗,复又抬眸,温声道:“边关。”
边关?
电光火石间,长宁忆起前世在太子拓跋硕病逝后,大魏朝堂掀起新一轮储位争斗,匈奴伺机蠢蠢欲动之事。
她抓住萧珩的手下意识道:“我要跟你走。”
这场战争会持续很久,她不想和皇叔分开。
萧珩尝试着劝说:“此去恐不太平,会有很多麻烦……”
“我不怕。”长宁咬着唇,神情倔强,“你们都丢下我,我才害怕。”
重活一世,大抵是享受了太多爱,让她越活越回去,性格越发像个任性的孩子。
见萧珩沉默,长宁轻轻拽住他的衣袖,“皇叔是要……从军吗?”
萧珩嗯了一声。
没有功名没有爵位,他必须靠自己杀出一条活路。
文臣的路子需要漫长的时间,他耗不起。
他指尖抚着长宁的脸颊,认真道:“等皇叔回来,就带你光明正大地回京,你就还是那个风光的小郡主。”
“我不要。”长宁握住他的手,桃花眼一眨不眨,“阿宁只想跟在皇叔身边。”她想了一会儿,小声补充道:“当丫鬟也是可以的。”
“胡闹。”萧珩难得又严肃了一次,“边关苦寒,刀剑无眼,你若是去了,皇叔便会担忧。”
圆圆的小脸皱成一团。
萧珩注定会走上这条路,披甲上阵,建功立业,一步一步成为百姓心目中所向披靡、从无败绩的王。
虽然知道这是萧珩的路,她没有立场阻止,却不由红了眼,终于妥协,“……那,那皇叔要早点回来。”
窗外月影遍地,氤氲的辉光笼在她身后,小娘子绞着雪白的指头,脑袋低垂,发出极轻的啜泣声。
可怜又无助。
萧珩喉头微动,想起那个梦,心一横道:“别哭,我一定尽快回来。”
长宁噘着嘴抬眼看他,极力将眼泪憋回去,小小声问:“尽快是多快?”
萧珩望着窗外那株在夜风中颤巍巍飘摇的红梅树,思忖着道:“待那株红梅长这么高,我就回来了。”他抬手比划了一下。
长宁知道他在哄自己,但还是选择相信他的话。
她伸出一节尾指,糯糯道:“我们拉勾。”
修长的指节勾住小娘子微凉的尾指,小娘子娇声娇气道:“拉勾盖章了,皇叔就要说话算话,骗人是小狗。”
她另一手捏紧盒子,张牙舞爪地威胁,“你不回来,我就把你的钱全都花光光。”
少年眉眼舒展,染着清浅柔和的宠溺,哑着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