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闲云半掩,明月在云层中飘忽不定,留下一片忽明忽暗的光影。
萧珩在书房里奋笔疾书,老刘捧着一叠账本伫立门口,敲响门框。
“殿下,咱们这些年的积累都在这里了。”
账册分门别类地铺陈在书案一侧。
萧珩放下笔,大致扫了一眼,“这些年,辛苦刘叔帮忙打理我娘留下的田庄铺子。”
他语气诚恳道:“待我去了边关,长宁怕是会无聊。她喜欢热闹,逢年过节多陪陪她,院子里的陈设要喜气一些,今天瞧见她在看《士商类要》,她若是想学管账,刘叔便耐着性子多教教,若是她又想学旁的,刘叔也帮帮忙,若是她想出门,刘叔就多带些人……”
他絮絮叨叨叮嘱了许多,老刘都一一应下。
最后实在想不到旁的了,便将方才书写的纸张捻起,吹干墨迹递过去,“上面写的是她的一些喜恶,日常起居暂且按这个来。”
老刘伸手接过,一看全是鸡毛蒜皮的零碎事情。
衣裳习惯穿什么料子、什么颜色、吃什么过敏、一顿要吃几个菜、爱吃的零嘴在哪家买、喜欢的话本什么类型、沐浴要用哪种味道的香露……
老刘抹了一把额汗。
当真是事无巨细啊。
萧珩的边关之行十分仓促,长宁回房后躺在床上,再一次失眠。
清幽的月光透过窗格映在床头,她抓起枕头挡住眼睛,忍了几息,又烦躁地将枕头丢开,枕头砸到床柱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半梦半醒的小灰灰低低叫唤了一声。
萧珩启程那一日,天未亮,长宁就已经洗漱好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见萧珩拎着行囊走出房门,一阵小跑迎了上去,捧着芙蓉饼塞到他手里。
“皇叔带着路上吃。”
掌心传来一阵温热,显然是刚出炉的。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讶异,“一早就去买的?”
长宁攥紧腰间垂下的丝绦,点点头,“我试过了,他们家的芙蓉饼和咱们在上京吃的味道最相近。”
萧珩手掌微屈,将油纸包牢牢握住。
边关离陇西不远,只是隔着天堑,消息不通,想送信大抵也要一两个月,战事胶着的时候,更是一年半载也送不回一封信。
一股莫名的酸涩和怅然涌上心头。
长宁也很是不舍,良久后才道:“皇叔,阿宁送你出门。”
她知道,将来的萧珩会成为镇守一方的藩王,受万人敬仰。
投身沙场,是他的必经之路,是以这几日她都尽量表现得和平常一般欢快,未曾流露一丝不愿。
晨风拂过小娘子的刘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立在门前,笑意盈盈地摆手,“皇叔,一路平安。”
若非她还红着眼,当真瞧不出这是分别的场景。
萧珩是轻装简行,一人一剑一马,他将芙蓉饼揣在怀里,一手提剑拽住缰绳,一手穿过小娘子飞扬的发丝,玉竹指尖轻轻划过她白嫩的肌肤,落在那乌压压的浓密鬓发上。
“照顾好自己。”他低声叮嘱。
长宁眼睫振动,忍着眼眶的泪水,笑着道:“皇叔也是,等你回来了,就教阿宁骑马。”
终究要分别的。
萧珩收回手,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季风也紧跟着策马。
他们走后不久,谢府门前,一位清俊少年郎也挎上包袱跟着出城前往边关。
目送谢家二郎离开后,谢五娘转身默默拭泪。
门檐下,谢老爷子一派气定神闲,“哭什么,你哥又不是不回来了。”
谢五娘道:“边关这么苦,匈奴人又生性凶残,哥哥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万一,万一……”
谢老爷子柱着拐杖,“我谢家儿郎文能□□武能定国,战死亦是荣耀,再说了,有九殿下在,怕什么?”
提起九殿下,谢五娘神情微妙,“九殿下是祖父您的……学生?”
谢老爷子白眉上挑,“之前是故人托付才将他收作学生,如今老夫瞧他确实不错。”
除了不爱说话,无论是从资质还是心性来看,他都挑不出毛病。
谢五娘胸口砰砰跳,试探着问:“祖父……您给孙女相中的,不会就是这个九殿下吧?”
明年,谢五娘就要及笄了。
她生的温婉秀雅,满腹诗书,又是谢老爷子的嫡亲孙女,在陇西是诸多世家公子梦寐以求的结亲对象,然而挑挑拣拣这么些年,谢老爷子最后竟看上了萧珩。
谢五娘身在闺阁,不曾见过萧珩,但也略有耳闻。
她眸子闪过挣扎,“可他身份尴尬,举步维艰的,而且、而且孙女听说他面有青痕,浑身戾气,一点都不好相与……”
“你懂什么?”谢老爷子低斥一声,“传言听听便罢了,这九殿下老夫瞧着会有出息,让你嫁他不算委屈。”
他曾用数位美婢试探萧珩,此人不近女色,不贪图享乐,心性坚韧,被皇室放逐数年依旧刻苦上进,这样的人,绝非池中物。
“你哥哥追随九殿下而去,将来或可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至于你么……”谢老爷子顿了顿,笑道:“不如趁此机会多亲近亲近,他日若能嫁给九殿下就是你的福气,老夫我也放心喽。”
谢五娘满脸羞赧,跺了跺脚,“人家都走了,难不成还要孙女追去边关亲近他么?”
她没亲眼见过萧珩,但听自家祖父如此推崇,少女心底也泛起一丝涟漪。
“倒也不必。”谢老爷子朝她招了招手,压低声音道:“九殿下从上京带回来一个小郡主,宝贝得很,你若是能同她亲近,自然就与九殿下亲近了。”
谢五娘将信将疑,“什么郡主?该不会是……”她想到话本子里金屋藏娇的戏码,神色越发古怪。
谢老爷子解释道:“就是怀明太子的遗孤,长宁郡主啊。”
太子拓跋硕失踪,生死不明,建昭帝悲恸之下,赐了怀明二字。
谢五娘稍稍松了口气,原来是一对叔侄。听自家祖父这般说,她也不好再推托,让人到城东给长宁递帖子。
帖子送来时,长宁还蹲在菜园子里。
她好奇看向老刘手里的拜帖,“谢家五姑娘又是谁?”
“谢五娘是谢老太爷的嫡亲孙女。”老刘想了会儿,又道:“大抵是受人嘱托,来看望郡主的。”
长宁喔了一声,继续埋头给刚播种的地方浇水。
老刘又看向灵霜,灵霜耸耸肩。
老刘只好轻叹一声,“那老奴帮郡主回绝了?”
长宁略一思索,“她会管账吗?”
“……啊?”老刘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谢五娘乘着马车晃悠了大半个城,终于停在小院前。
她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凝白的素手撩开帷帽一角,粗略观察起眼前这个门庭狭小的宅子,最终目光落在匾额上。
“……清苑?”
嗯,看着是有点清贫。
老刘听到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便知是谢五娘来了,上前将人迎了进去。
谢五娘刚踏进院子,四下环顾一圈,“长宁郡主在吗?”
老刘去安顿马车了,灵霜正忙着准备晚膳,院子里只有长宁一人。
长宁闻声转过头,“什么事?”
谢五娘美眸微凝,细细打量眼前这个蹲在篱笆后面的小娘子。
看着小小一只,顶多十岁出头,卷着袖子和裤腿,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似乎在忙着……种菜?
谢五娘暗自咽了口唾沫,九殿下这么丧尽天良的吗?居然让一个小孩子种地?
思及此,她不由生出几分同情,将帷帽揭开,柔声道:“我是谢家五姑娘,谢清竹,今日递了帖子前来拜见长宁郡主,不知小娘子可否引见?”
长宁恍然,原来她就是谢家五娘。
她也打量起对方。
谢清竹十四五岁的年纪,上着素色细纹罗衫,下套鹅黄色蝶戏水仙裙,身形清瘦,五官不算绝美却端方秀雅,浑身散发着知书达理的闺秀气息。
长宁放下水瓢和木桶,两条小短腿灵活地翻过篱笆朝待客的堂屋里走去,一边走一边用裙摆擦手。
谢五娘微微福身,便紧随其后。
到了堂屋,长宁让她随便坐。
谢五娘本想说没见到主人家就坐下是否不妥,结果就见长宁毫无形象可言地歪在主座上,抄起桌上的茶盅猛灌了一口茶水。
谢五娘同身后的丫鬟面面相觑。
长宁见她还杵着,歪了歪脑袋,“坐啊。”
“啊?”谢五娘张了张嘴,“哦,好……”
她扶着裙裾缓缓坐下,举止端庄,美眸又转向长宁,暗忖这该不会就是郡主吧,寻常奴婢也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坐在主人家的位子上。
可是……
长宁及时印证了她的猜想,主动开口:“谢姑娘找我有事吗?”
谢五娘慌不迭站起身,朝长宁规规矩矩地行礼,“臣女谢清竹见过郡主,方才有眼不识泰山……”
长宁连连摆手,“坐吧坐吧,不用费劲了。”
不愧是世家望族的闺秀,礼仪一套一套的。
见她态度亲和,谢五娘松了口气,忽然觉得九殿下身边的这个小郡主还挺好相处的样子。
那……那九殿下本人应该也……
谢五娘小脸泛起红晕,“臣女与殿下也算半个同窗,今日没能及时为殿下送行,颇为遗憾,听说郡主一人在此,便前来拜见,顺便瞧瞧郡主可还缺什么,若是有用得着臣女的地方,尽管开口。”
她虽未入过郡学,但她和萧珩的学问都是谢老爷子教授的,自然算是半个同窗了。
一听果然是与萧珩有关系的人,长宁便更客气了,笑吟吟上前拉住她的衣袖,“原来是皇叔的同窗。”
对于长宁的举动,谢五娘并未闪避,温柔一笑。
长宁对她又多了几分好感,将有些脏的小手收回来,仰面认真道:“你会算账。”
不是疑问,是陈述。
谢五娘愣了愣,点头,“是会一些……”
她自幼丧母,又是家中长房嫡女,十岁起就跟着族中长辈学着主持中馈,算账自然是会的。
长宁一拍手,“那太好了。”
转身将后头的两账本搬到她手边的茶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