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谢五娘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来就成了她哥口中提过的“工具人”。
她起先惊愕,但很快镇定下来,翻开账册扫了几眼,账目很简单,是这些年来的清苑的所有支出。
略一沉吟,便拿过算盘开始拨弄,核算账目。
长宁就在旁托着下巴看。
吴兴沈家虽不似陇西李氏、陈郡谢氏这些名门望族,但也算是豪门,家底丰厚,沈氏未入东宫前,在族中也管着几个商行,后来李姿嫁入东宫,虽是太子妃,但对这些一窍不通,都是沈氏这个侧妃帮衬着料理。
长宁就曾在沈氏身边耳濡目染,虽不精通,但也领悟得快,见谢五娘一番操作下来,旁观着也学了个七八分,偶尔有不太明白的就及时出声询问,谢五娘都会耐心解释给她听。
老刘进屋递茶时瞧见这幅画面,一阵汗颜。
谢五娘反倒心情愉悦,坐在长宁身边轻声细语,甚至手把手的教她,可谓倾囊相授。
长宁也学得认真,像个勤奋好学的学生,大大满足了谢五娘的成就感和虚荣心。
临晚膳时分,谢五娘起身盈盈一拜,“时辰不早了,臣女先告辞,郡主若还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找我。”
长宁感激一笑,“多谢清竹姐姐。”
这声姐姐叫谢五娘怔了怔,她莞尔道:“不客气。”
等出了清苑,她身边的丫鬟才纳闷道:“姑娘,这郡主怎么光拉着你算账了。”
想起长宁的举动,谢五娘朱唇微扬,“这是好事。”
丫鬟一脸不解。
谢五娘道:“你不觉得长宁郡主这样很好相处吗?这一来二去的,我们就能与她交好,得了她的欢心,也就拿住了九殿下。”
丫鬟大惊,“姑娘,您当真看九殿下了?可是他……”
九皇子萧珩的传言可是人尽皆知啊,出身尴尬有梁国血脉不说,还生来不详克尽身边人,甚至长相丑陋,论身份、相貌,哪一点都配不上自家姑娘。
姑娘该不会是和长宁郡主待了一下午,人就被忽悠了吧?
谢五娘坐在马车里,接过丫鬟递来的清茶,思量着道:“毕竟是祖父亲眼瞧过的人,一向懒散的哥哥也因为他选择建功立业,可见他一定有过人之处,加上今日见过长宁郡主,便越发觉得,九殿下或许真不是传闻那般浑身煞气、不近人情。”
“而且……”谢五娘红了脸道:“九殿下家中人少,关系简单,少了许多纷争,倒也清静自在。”
丫鬟不由瞪大眸,“姑娘,您都想到以后嫁人的生活了吗?”
谢清竹被她看得愈加脸热,美眸转开,嗔道:“……八字还没一撇呢,等殿下和哥哥都平安回来了再说。”
送走谢清竹,长宁、老刘和灵霜三人围坐在一处用膳。
萧珩留下的的田庄铺子有不少,账目想清算完也非一日之功,长宁一边飞快扒拉饭碗,一边翻看账本。
对于谢清竹的来意,长宁猜得出个大概。
她也希望萧珩能娶到品貌俱佳的心仪女子。
所以今日她给谢五娘看的只是清苑这些年的支出账目,一眼看下去,便知萧珩此处的清苦。
但谢清竹的态度并没有太大的转变,耐着性子教了她许多,柔声细语的,人品这一块,她暂时觉得还不错。
长宁不禁抬头,“刘叔,你觉得谢五姑娘如何?皇叔会喜欢吗?”
老刘猝不及防被米饭呛了一下,“咳咳,郡主,您……此话何意?”
长宁将账册放到一边,“我觉得,她是冲皇叔来的。”她将声音压得极低,神情格外认真。
老刘虽不似季风那般日日跟随萧珩左右,但对许多大事还是了解的。
谢老爷子的心思他心知肚明,只是这些都没向旁人说过,仅凭谢五娘今日登门一事,长宁郡主小小年纪的,就能猜到这个层面上了?
“谢五姑娘的名声在整个陇西郡都是极好的,至于殿下是否喜欢……老奴就不好说了。”老刘打着马虎眼道:“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啊。”
也是。
长宁收回八卦的目光,埋头吃饭。
还是等皇叔回来了再说吧。
不过在此之前,她倒是可以帮他把把关。
往后谢五娘隔三差五地登门,长宁都会热情招待她。
这一日送走了谢五娘,长宁靠在软榻上,“灵霜姐姐,你看五姑娘如何?”
灵霜望着谢五娘的背影,思索了一会儿,掰着指头道:“家世好,祖父是名动天下的谢绝谢老爷,父亲是文坛大家,门生遍布,母亲虽然早逝但也出身书香门第。”
“除了这些,五姑娘本人容貌清雅,举止端庄,才华横溢,性情温柔又识大体……”灵霜把能想到赞美之词几乎都用上了,最后下结论,“莫说在陇西郡了,以谢五姑娘的条件,便是在上京那也是香饽饽。”
长宁颇为认同,“最难得的是,她不嫌弃皇叔。”
在她眼里萧珩自然是哪里都好,这世上最好的女子都配得上,但传言猛如虎,谢五娘是她见过的第一个不畏惧传言,对他们态度一如既往亲和的女子。
如果谢五娘是被迫来的,日常相处中一定会暴露端倪,可她没有,一切的好意与关心都是发自肺腑。
长宁从软塌上坐起身,“现在看来,她配皇叔还挺合适。”
灵霜在脑海中幻想了一下萧珩与谢五娘并肩而立的画面,重重点头。
但很快她又担忧道:“可是郡主,若是殿下与谢五娘定亲,甚至成亲了而忽略你,你怎么办?”
刚要给萧珩写信的长宁一呆。
握着笔杆的小手无意识的紧了紧,很快又放松下来,语气笃定道:“不会的。”
她静下心神,洋洋洒洒了写了五六页纸。
除了询问萧珩的近况,也将自己身边的许多琐碎小事写了上去,譬如她学会了清账、菜园子里的作物抽芽了、他院子前的红梅树也长出了新的枝丫……
以及,她还认识了谢五娘子。
她本想拐着弯试探萧珩的心意,可转念一想,他们二人都没正式见过面,忽然问起有些唐突,便歇了心思。
她将下巴搁在案上,望着面前成堆的账册和话本,有些索然无味。
也不知道萧珩到哪儿了。
萧珩谢清纬几人刚到边关西平城。
西平城是西北边陲的重要防线之一,负责驻守此地的,历来是沈家的威远军。
在他二人赶到之前,大魏的将士已经和匈奴短暂交战过数次,为防奸细混入城中,守城的士兵对过路的百姓都要严加盘查行囊和路引。
守城士兵看过二人的路引,急忙派人给军中传话,很快一个体型高大,穿着银色甲胄的中年男人提刀出城。
“殿下,谢公子。”他略一抱拳,神色淡淡。
来人正是西北威远军旧部,沈青云。
他对萧珩与谢清纬这种勋贵出身的子弟并无谄媚巴结之意,领到军中后便将人安插到青字营,与其余士兵同吃同住。
夜晚,西平城上空星光璀璨,辉映中天,远处连片的枯黄野草也染上细碎清冷华光,凉风吹过,荒草摇曳,起伏连绵,伴随着呜咽悠扬的羌笛声,一浪一浪朝更远的方向荡开。
萧珩独坐营帐之内,案上跳跃的昏黄灯光衬得他眉眼如墨。
“到了边关还要读书写字啊?”
谢清纬撩开帐帘,好奇地凑上前去。
萧珩眼皮都不抬一下,将晾好的信纸对折塞入信封之内,“有事?”
“有事谁要来找你啊。”谢清纬撇撇嘴,“这不无聊才过来找你说说话嘛。”
萧珩没有接话,将信封好后,拿起手边的一支小竹笛就要起身,被谢清纬拦下。
谢清纬年长萧珩一岁,从前在陇西郡学时,他就时常厚着脸皮没话找话,起初因为太聒噪屡次被人打出来,后来在萧珩的拳脚下,他的功夫也渐有长进,他又是个愈挫愈勇的性子,往萧珩学舍跑得更勤快了,一来二去也算熟络。
如今他们又一路相伴前来边关,谢清纬更是毫不忌讳,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小竹笛,不着调地哇了一声。
竟是仿着羌笛的模样自己做的。
上头还雕刻了精致的柳叶纹,瞧着像给小姑娘把玩的。
他不由揶揄道:“你亲手做的啊,这是要送谁家的小娘子?”
萧珩冷着脸劈手将竹笛夺回来,二人简单拆了两招。
谢清纬被他一掌拍退两步后,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恍然道:“难道是……给我妹的?”
萧珩稍稍蹙眉,声音冷淡到几乎不近人情,“你妹是谁?”
谢清纬默了一下。
旋即,作为妹控的他跳起来嚷道:“你居然不知道我妹?我妹在整个陇西郡那都是数一数二的才女加美女,你居然不认识?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萧珩掏出帕子,把被人染指过的竹笛仔细擦干净,面无表情。
对自家老头子相中萧珩当孙女婿之事一清二楚的谢清纬,听到这三个字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老头子究竟看上萧珩什么了?
“不解风情。”他啐了一口,回身歪到炕上,懒洋洋问:“不是给我妹的,那你这玩意儿要给谁?我两认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何时有了相好的红颜知己?”
话到此处,谢清纬又一次悟了,“难道是在上京那些年认识的?所以我才不知道!”
他不依不饶起来,上前推了萧珩一把,逼问道:“你快说,究竟是要送给什么人?”
萧珩动作一顿,长睫微颤。
帐中暖光落进他黑曜石般沉静的眸,如雨落大海,泛起细小的波澜。
谢清纬震惊地发现,这个始终冷着脸的少年,薄唇扬起淡淡的弧度,连声音也是不同以往的柔和。
他极轻极缓地道:“一个……重要的人。”
是孤寂黑夜里,映照深渊的皎皎明月,是他生命里最重要、不可或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