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他平复下心情,转过身,眸中已是一片清明正色。
“外面凉,回屋睡吧。”
语罢,他想绕开长宁径直离开,被长宁拉住袍角。
长宁捧起匣子,仰面,眼睛亮亮地望着他道:“皇叔,这是这些年给你写的贺柬,里面还有给你的及冠礼物,虽然错过了时间,也还是可以补上的。”
萧珩迟疑地接过匣子,撩起眼皮。
她总是这般全心全意地想着自己。
萧珩越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飞快错开目光,哑着声道:“早些歇息。”
长宁微愣,隐约察觉到他消沉的情绪,忙伸出手臂拦在他的腰前。
手臂即将触碰到他腰身时,萧珩立时止住步子,堪堪停下。
她语带关切道:“皇叔,可是遇到烦心事了?”
隐在袖中的手紧张地捏成拳,一息之后,又恢复镇定,萧珩没有看她。
“无事,只是有些乏了。”
“喔……”长宁悻悻收回手,旋即又扬起笑脸,“那皇叔早点休息。”
萧珩嗯了一声,迈开步子仓皇离开。
长宁想着许是他过去鲜少与人产生交集,忽然被人关注,勉强应酬多半会心力交瘁,便也不再多想,正要回房,才发现肩上还披着萧珩的外衣。
“皇叔等等!你的衣服!”
大抵是僵坐了一晚,腿脚发麻,甫一起身,便踉跄着朝前倒去,咚的一声闷响,人就摔到了台阶前,疼得她困意全无。
萧珩听到动静,急忙跑回来将人扶起,“怎么样?疼不疼?”
长宁也不知怎了,明明是不怕疼的人,这会儿却揉着膝盖泪眼汪汪,“疼……”
萧珩扯过外衣重新披在她身上,隔外衣扶住她的后背和肩膀,将人搀回石凳上,单膝跪在她身前,手掌托住她的足底放到自己腿上。
长宁一惊,下意识缩回脚。
萧珩眉心一皱,“别乱动。”
长宁不敢踩他的衣服,忙道:“皇叔,鞋脏……”
“一会儿换了就好。”萧珩并没有关注其他,捏了捏她的脚踝,神情专注:“这里疼吗?”
长宁面上发热,摇摇头,“不疼,没有伤到骨头。”
萧珩褪下她的丝鞋后,正要卷起她的裤腿检查是否有淤青,才猛然想起如今二人都不是小孩了,要注意男女大防,不由停下动作。
他正要询问她哪里疼。
长宁却已经先一步把裙摆撩起,卷起裤腿,一截白晃晃的小腿暴露在他眼皮子底下。
她指了指自己的膝盖,委屈巴巴:“红了……”
萧珩望着那突兀的一块红痕,无声叹了口气,“等等,我去拿药。”说着起身回房,不多会拿了个小玉瓶出来。
他挖了一块药膏在掌心化开,才小心翼翼捂在她的膝盖上。
萧珩的手因为常年习武,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按在她细嫩的肌肤上,长宁没忍住颤了一下。
他手掌轻轻在她膝盖上打圈,低声说:“好些了吗?”
长宁回过神,呆呆点头,“好、好些了。”
揉完这只腿,他仔细给她套上袜子,转而褪下她另一边的鞋袜,重复方才的动作。
长宁死死攥着自己的裙摆,心窝好似被小猫挠过似的,痒痒的,又热热的。
恍惚间,她想到了几年前自己跑去找萧珩放炮仗,把鞋袜烫出几个洞的事,不由笑出了声。
萧珩看了她一眼,“还笑,你这腿脚都受多少伤了?”
长宁望着蹲在自己面前的青年,依旧咧着嘴嘿嘿笑。
擦完药,萧珩给她穿上鞋,“还能走吗?”
其实只是小伤,自然不影响走路,可长宁就是想赖着他,便坐在石凳上直勾勾地盯着他,娇声娇气道:“……走不动了。”
萧珩犹豫了一会儿,在想要怎么办。
长宁张开双臂,一脸笑意,“要皇叔抱。”
她笃定,如今的萧珩不会拒绝她。
王府是朝廷刚拨给萧珩的,很多地方还不完善,但空间比陇西的清苑宽敞许多,以前他们是同住一个院子里,现在萧珩给她单独安排了一处院子,与他的院子相邻。
萧珩抱着她回去,长宁就乖巧地靠在他怀中,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不知不觉困意袭来。
等萧珩把人放到床上时,她已经睡着了。
全然没有半点警惕。
萧珩一手支着床沿,一手越过长宁的身体去拉里面的被子,目光不经意掠过她安静的睡颜,手顿时僵在半空中。
但他很快回神,不敢再待下去,被子蒙住长宁便脚步慌乱地离开她的房间。
回到自己房中,他沉默着坐在书案前,冷静下来后,才打开长宁给他的匣子。
匣子左边整整齐齐放了一摞烫金红纸,分别的四年里,每一年的节日,她都会写下一封贺柬,右边则是另外一个长条形的盒子。
他将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顶刻着祥云质地温润的玉冠。
及冠之时,他尚在边关,建昭帝也已驾崩,他便没有办过正式的冠礼,而长宁远在上京皇陵,却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他细细摩挲着那顶玉冠。
季风敲门进来,“殿下,王府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这些是迄今为止递了拜帖之人的名单。”
萧珩接过小册子,粗略扫了一眼。
季风却是瞄见了匣子,想起一件事,“对了殿下,李夫人也递了拜帖,不过除了给您下帖子,还给郡主下了一张。”
李夫人?
萧珩愣了一会儿,想起白天在皇陵见到李元修时,长宁和自己说过李夫人时常会去看望她一事。
萧珩隐隐猜出了结果,半晌后,低低道:“知道了。”
一晃到了萧珩封爵那日,仪式举行到晌午才告一段落。
与此同时,王府门槛几乎被踏破,全是来拜见祝贺的,其中也有不少人奔着来说亲。
从前的萧珩籍籍无名,可如今不一样了,年纪轻轻立了军功,威远军亦追随身后,还有先帝封王遗诏加持,简直就是平步青云,前途一片光明。
纵使不能做皇帝,那也是个藩王啊。
多的是人削尖脑袋想把自己女儿嫁进王府。
萧珩迫于无奈,只好在前厅待客,长宁就在后院厨房里忙活。
她不是个蕙质兰心的女人,但前世为了争宠,倒是学着下厨,会做一些简单的点心。
只是萧珩不爱吃甜。
可今天是个大喜日子,她一直住在人家府上也总得有所表示才行。
后院有一块空地,厨娘围了篱笆,在里面养了十几只鸡。
长宁思忖一下,便盯上了人家的老母鸡,打算煲个鸡汤。
——她觉得煲汤最容易。
于是长宁说干就干,围上襜衣绕着篱笆跑了几圈,追得满院子鸡飞狗跳。
王府初建,人手不多,大都在前厅招待客人,厨娘也忙着准备晚膳,长宁只能靠自己。
她原想抓只活蹦乱跳的,谁知追了半天一只也抓不上,她四下观察了一圈,也没外人,便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用小刀磨尖后开始瞄准。
这一世她没有机会习武,自然也没有修习过内功,平日练的都是些身法拳脚。
树枝咻的一声划破空气。
眼看老母鸡的翅膀被钉住,长宁一喜,刚追上去,老母鸡使劲儿扑腾两下便挣脱了,只留下一地散落的鸡毛。
居然没刺中?
当真是多年不练退步了。
长宁不服气,捡起树枝又开始追。
这边长宁正追得起劲,另一边,几个贵女正在王府的花园里散步。
快步入冬季,园中并无多少鲜活植物,载种的大多还是青竹梅树一类,几个贵女走在廊上,窃窃私语,直说王府清冷寒酸。
很快她们又穿过月洞门,来到后院。
远远瞧见长宁追着十几只鸡满地跑,其中一人捏着帕子捂住口鼻。
“这王府的下人也忒没规矩了吧?”
说话之人是太常卿家的嫡女秦初月,她父亲还在前厅与萧珩叙话。
她身边站得最近的是她的表姐,也是新婚不久的大皇子妃,杨玉瑶。
多年不见,杨玉瑶已经认不得长宁了,她远远瞧了一眼,打趣道:“你这还没过门呢,就想管王府家事了?”
话音刚落,后面几个小娘子明显脸色不太好看,似乎是不满她们那副对西蜀王势在必得的样子。
大家都是随着长辈进来说亲的,殿下看上哪家小娘子都还不一定呢。
秦初月红了脸,小声嘀咕道:“表姐就知道取笑我……”
一个与秦初月眉眼有些许相像的小娘子瞥了她一眼,兀自绕开她们,往别处去了。
杨玉瑶余光瞟见秦家大姑娘走开,眸色冷冷,复又拍了拍秦初月的手背,笑得温柔。
其实秦初月压根没见过萧珩。
她虽是杨玉瑶的表妹,但因是继室之女,自小不在上京长大,对萧珩知之甚少,只知他是最年轻的藩王,至于萧珩长什么样子、脾气如何,秦初月全然不知。
随着新帝登基,齐王府没落,荣国公府式微,她们杨家亟需新的靠山,她虽嫁给了拓跋昭,但拓跋昭的性子过于软弱木讷,现下也只能寄希望于姑父秦大人一家,指望他们可以攀上西蜀王府这棵树。
这次她陪着秦初月来,也是为了确保这桩婚事不要落在秦大姑娘手里。
秦大姑娘也是秦家嫡女,与秦初月出身相当,按年纪要嫁也该秦大姑娘先嫁,可秦大姑娘与她们杨家没关系。
杨玉瑶拉过秦初月的手,“表妹,我们往回走吧,万一殿下要见你,可别耽误了。”
前厅,萧珩坐在主座上看文章。
从前在太学,他的文名也是众人皆知的,并不输于其他读书人,除此之外,也有仰慕他的少年郎等着向萧珩讨教兵法。
秦大人坐在一旁,不时捋着长须发笑。
他也曾受教于谢老爷子,是以萧珩对他便多了几分敬重,自始至终,萧珩的态度都很好,这让秦大人多了几分底气。
待萧珩应付完其他事宜后,秦大人才开口道:“殿下,您也二十有余了,还未娶妻,怕是于理不合。”
在他之前,萧珩已经拒了好几门亲事。
此刻面对秦大人的话,他神色从容道:“谢秦大人提醒,不过,若是娶了妻,只怕本王就出不了这上京城了。”
他身份敏感,如今又手握兵权,若是再娶了权贵家的姑娘,难免不会被皇帝忌惮。
秦大人早就料到萧珩会这么说,他早有对策,笑道:“殿下大可放心,下官有一女,自小不在上京长大,可随殿下一同回西蜀,不求正妃之位,只要能留在殿下身边侍奉,就是小女的福气。”
这是妥妥卖女儿了。
萧珩愣了一下,再看向秦大人时,目光已不复最开始那般敬重。
他淡淡弯了下唇角,“秦大人厚爱,本王怕是承受不起,不知令千金对此作何想法?”
秦大人似乎没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以为萧珩心动了,便再接再厉道:“殿下可要见见小女?”
萧珩将书卷搁至一旁的茶几上,一反常态地松散身子,懒懒靠在椅背上,单手摘下面具,露出额角的可怖青痕。
他浓眉一挑,欣然道:“好啊。”
乍一下瞧见他的脸,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吓了一跳。
萧珩就这么坐着,眸光幽冷。
“秦大人害怕?”
秦大人咽了口唾沫,干笑两声道:“不、不是,殿下龙章凤姿,下官生平罕见。”
萧珩面上勾起一抹冷笑,因着额角的青痕,那笑容便显出几分妖邪之气,加之眉眼锋利如刀,秦初月刚跨过门槛进来,登时吓得腿软。
不,不可能,爹千辛万苦把她接回上京,说好是让她享福的,怎么可能让她嫁给一个这样的人?
杨玉瑶赶忙将她搀起。
秦初月却惨白着一张脸,哆哆嗦嗦往杨玉瑶身后藏。
“怪、怪物!”
萧珩置若罔闻,冷眼睥睨着她,“秦大人想嫁给本王的,就是她?”
听见萧珩开口,秦初月仅存的一丝侥幸荡然无存。
眼前之人当真是西蜀王萧珩!
秦初月害怕得直掉眼泪:“我不嫁,我不嫁!”吼完之后她转身便跑。
杨玉瑶见状连忙吩咐仆人去追。
秦大人也是一脸尴尬,直朝萧珩道歉。
萧珩掸了掸衣袍,眼皮都不抬一下,淡声道:“本王向来不喜强人所难,秦大人请回吧。”
经此一事,他的凶戾怪物之名会再度掀起,不会再有谁想往他这里送女人了。
秦大人暗道自己女儿不争气,正要退下,外头传来一道清脆女声。
“我嫁。”
萧珩眉心皱起,望着来人,眼神不善。
进来的,是秦家大姑娘,秦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