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金秋九月。
层林尽染,满园枝叶扶疏,花草褪尽葱茏的绿意,皇陵四周好似荡漾了一圈金色。
李元修提着食盒来找长宁。
到了皇陵,灵霜笑着迎上前,“小公子,您又来探望我家郡主了。”
李元修渐渐长成,如今俨然是一位斯文清隽的清贵少爷,他笑容含蓄道:“郡主可醒了?”
因为在太学读书,他已经习惯了日日早起,只是每次他来,长宁都还在睡梦中。
“醒了醒了。”灵霜笑呵呵道:“九殿下即将凯旋,郡主现在日日早起,就等着殿下什么时候回来呢。”
“是吗?”
李元修也满脸堆笑,朝门内走去,果然瞧见银杏树下身姿蹁跹的少女。
一袭简单红色曲裾长裙,随着她一套行云流水的剑舞,腰肢晃动,缀在腰间丝带跟着上下飞舞,与飘逸的墨发交缠一处,飘然于风,神气凛然,显出几分不同寻常闺秀的英姿飒爽。
长宁手中枯枝翻转,挽了两朵剑花,将枝头摇摇欲坠的秋叶扫落一片,这才收势。
李元修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一时间瞧得呆住。
长宁回过头时正好见那白衣少年愣愣地杵在门口。
“李元修?”
少女清脆的声音传来,李元修回过神,耳尖不由泛红,“郡、郡主,这是给你的糯米蜜枣……哦,还有新鲜的青枣。”
长宁眨了眨眼睛,噗嗤一笑,“上回不过一句戏言罢了,你居然当真送来。”
这三年有王皇后和大皇子拓跋昭关照,她在皇陵的日子不算煎熬,甚至还能时常从其他人口中得到消息,平日里李元修也时常会从太学绕道过来看她。
上回她无意间提了一嘴陇西那棵老枣树,李元修竟当真就记得给她送。
她伸手接过食盒,大喇喇地坐在树下,咬着蜜枣含糊道:“你今日不用入宫给皇子伴读了?”
李元修先天心疾,前世小小年纪便早夭,这一世意外活下来,不再是当初那个病病歪歪的小公子,才十五便已通过乡试,再过两年还要参加会试大比,现如今更是宫中皇子们的伴读。
李元修也在长宁身边坐下,“今日休沐,自然不用进宫了。”
“哦……”长宁恍然,摇了摇手中的青枣,“那你找我还有别的事吗?不会就只是为了送一筐枣子吧?”
李元修想到出门时母亲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捂着袖中的东西,不由脸色涨红:“那个,我、我今日来,是想和你说……”
他盯着长宁的精致柔和的侧脸,两手紧张地绞着白袍,“想和你说……”
李元修结结巴巴,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声音越来越弱。
“什么?”
长宁听不真切,转过脸,浓密卷翘的鸦睫轻摇,白皙的面颊还染着三分绯色,肌肤在细碎的日光下越发显得吹弹可破。
二人距离不算远,李元修几乎能看清她面上细小的绒毛,不由呼吸一窒。
好半天才鼓足勇气,道:“我想说,其实我和你已经有……”
“郡主!”
他话未说完,门外灵霜忽然大声喊道:“殿下回来了!”
“皇叔回来了?”
长宁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跳起来,像阵风似的拔腿往门外跑。
李元修反应过来时,连她的衣袂都抓不住,指节在空气中微蜷,沉默着收回手。
他懊恼地垂下脑袋,将婚书塞回袖管中。
长宁此刻满心满眼都是萧珩。
若从上次陇西分别后开始算,他们已经四年没有见过面了。
起初还能靠书信维持联系,可到了后来战事吃紧,长宁就再也没收到过边关送回来的书信,直到数月前萧珩在弱水重击匈奴,以少胜多,声名鹊起,她才收到萧珩一行人即将回京的消息。
长宁奔到皇陵入口时,远远瞧见了一群身着鱼鳞甲胄的士兵,为首的正是她熟悉的玄色身影。
他脊背挺拔,跨在马腹两侧的双腿笔直紧实,从前半绾的墨发随着年纪渐长,用玉冠高高束起,眉眼浓烈,五官锐利,即便右额角上覆着一小块银色面具,也依旧抵挡不住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血腥杀伐之气。
此刻身边人正向他低语着什么,他稍稍偏头,露出骨相分明、刚毅冷峻的侧脸,一双深邃漆黑的眸,闪烁着黑曜石般的沉静,威严气势浑然天成,与长宁记忆中的那个模样相重合。
他似乎和从前的那个少年有了些许不同。
长宁脚步骤然停住,心口有什么东西在四下胡乱地碰撞,擂鼓一般急促又躁动。
萧珩也在此刻撩起眼皮,朝门口望去。
小娘子本就一天一个样,四年不见,长宁身量修长许多,加之衣裙腰线收得略高,衬得她纤腰不盈一握,胸脯愈渐丰盈,额发亦随着浓密厚实的青丝用一根红色丝绦穗子随意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身潋滟红色,端的是肤白胜雪,灵动明媚。
萧珩眸色沉了沉,“阿宁?”
久违的呼唤让长宁一阵心潮澎湃,她难以克制胸腔翻涌的情绪,提起裙裾朝萧珩奔去。
萧珩也翻身下马快步朝来人走去。
四周的银杏叶簌簌飘落,拂过二人飞扬卷起的衣袂,回旋着归入尘埃。
长宁足尖一点,身子轻盈跃起。
萧珩视线随着那道身影微微抬起,空气仿佛有了一瞬的凝滞,眼见少女逆着光朝自己飞扑过来,他下意识张开双臂。
长宁脑子压根来不及反应,在见到萧珩的那一刻,她只想和从前一般扑到对方怀中,肆意贪恋他身上的温暖气息。
只此一念,她纵身跃起,玉臂环过他的后颈,乌黑的发丝散落在萧珩肩头,手腿并用地挂在对方身上。
萧珩一手扶住她的后腰,一手挎着她的膝弯,二人相拥转了一圈才将那股冲击力化去。
目之所及是少女洁白修长的脖颈,相距咫尺,隐约还能嗅到她颈窝处散发的阵阵甜香,萧珩长睫闪了闪,视线上移,掠过少女润泽红唇,定格在她艳色无双的容颜上。
大抵是深秋的日光过于暖融,穿过树缝流泻而下的辉光笼罩在少女身上,温柔又撩人,让萧珩有片刻的失神。
少女指腹轻轻抚过他额角的面具,恍惚间,她忆起前世那个雪夜。
叹息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皇叔,你终于回来了。”
萧珩猛然回过神,意识到二人身子紧贴,忙松开长宁修长的双腿,将人放下。
长宁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落地后还主动上前抱着他的胳膊,眼底的那点泪光消散,笑意盈盈道:“你是来带阿宁走的吗?”
少女柔软的身躯贴在手臂上,萧珩身子有些僵硬,极力让自己表现得面色如常,点点头道:“嗯,我们回家。”
声音多了几分成年男性的低沉喑哑。
三年前他知道了先帝驾崩、长宁守陵之事,只是碍于应对匈奴,实在抽不出身,如今战事暂时平定,长宁的三年之期一到,他便火急火燎地赶回京城。
长宁眨了眨眼睛,“家?”
萧珩回眸一笑,瞳底闪过一丝神秘,“带你去看。”
他在上京已经有了自己的府邸。
长宁喜上眉梢,刚要应答。
身后李元修提着食盒一阵小跑奔来,“郡主!”
长宁一拍脑袋,“哎呀,差点把他忘了。”
眼看李元修踉踉跄跄地跑过来,长宁急忙招呼他快点,复又看向萧珩,“皇叔,这位是李家的小公子,李元修。”
想到萧珩向来是个不近人情的,又与现在的李太后不共戴天,便又解释道:“他人挺好的,这些年都是他和拓跋昭时常来看我,呃……李夫人也挺照顾我。”
这会儿应该能知道她们是朋友吧?
长宁如此想。
萧珩顺着她指去的方向看去。
李元修本就是个体弱的贵公子,跑了一会儿有些气喘,好不容易稍稍平复了些,又猝不及防被萧珩那如鹰隼般的锐利目光盯住,再度心头狂跳。
他暗自咽了口唾沫,向萧珩作揖,“在下李元修,拜见殿下。”
末了,不由自主瞄了长宁一眼。
似乎在说,你叔真的好凶。
长宁正想回以一笑,上前宽慰一二,手腕忽然一沉,人就被萧珩拽到身后,高大的身影横在二人中间,成功阻挡两人的眼神交流。
萧珩个头高出二人一大截,站在李元修面前,宛若铜墙铁壁,即便不说话,身上散发的气息也叫人脊背生寒。
李元修忙低下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
“李元修?”
萧珩冷冷睨了他一眼,明知故问道:“……又是何人?”
李元修稍显错愕地抬起头。
上京城中无人不知他李家小公子。
但转念一想,萧珩年少离京,多年不曾回来,不知道他的身份也属正常,便开口道:“是相府的李元修。”
四周陷入短暂的沉默。
萧珩似乎没什么反应。
李元修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是郡主的……”
他想说是郡主的未婚夫,然而这时萧珩哦了一声,留下一句“知道了”,便拉着长宁转身离去。
李元修:“……?”
他这才敢直起腰板看去,有些不知所以地眨了下眼睛。
这就……没了?他还有话没说出口呢。
长宁从前与萧珩朝夕相伴时,极少见他与外人接触,没想到头一次向他介绍其他人,气氛会如此尴尬。
她不禁回头看了李元修一眼,眸带怜悯与愧疚,示意他先回去。
萧珩眼角余光瞟见她频频回头,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自己空落落的手上。
刚刚她还兴高采烈地挽着他的胳膊。
萧珩烦躁地呼出一口气,淡淡道:“你们若是还有话说,便说完了再走。”他语气稀松平常,并无表露半点不悦。
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
长宁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色,确定他没有不高兴,只思忖了一小会,决定还是和李元修解释一下,免得他误以为萧珩对他有意见。
于是她小声道:“那皇叔等我一下。”说完转身跑了。
萧珩:“……?”他猛然回头。
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