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长宁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见自己十五岁被赐婚嫁给拓跋临,出嫁那一日,十里红妆,声势浩大,她是嫁妆最丰厚,亦是全上京最貌美的新娘子。
她坐在花轿里,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随后又怀着忐忑不安和几分羞涩,与拓跋临拜堂、送入洞房……
只是那天边关传回消息,匈奴又举兵攻打弱水。
她迫不得已脱下嫁衣奔赴西北边关。
战场厮杀那几年,她屡次死里逃生,身上刀剑伤口数不清有多少,但好在每次她似乎都能死里逃生,直到最后班师回朝那一日,途经西蜀边界,她方知原来西蜀王曾派兵支援过她数次。
回京后不久,有威远军和沈家的支持,加上拓跋临头上还有个李贤妃扶持,拓跋临得封秦王。
入住王府那日,拓跋临给她补了一个洞房花烛夜,不久后,她便怀了身孕。
那是她孤孤单单活了十八年,最幸福的时光。
倘若不是封后那一日,她才知道拓跋临身边还有一个李仙儿,她或许会觉得自己能一直幸福下去。
在她最痛苦绝望的时候,是另一个人将她从泥潭中抱起来。
那年初雪迟迟未下,天气却越发冷,她被皇帝罚入偏远的普济寺为李贵妃祈福,寺中苦寒,屋内并无火气,沈长宁坐在桌案前,手中捧着一个绣棚,在仅有的一盏油灯下学刺绣。
她并不喜欢做女红,但如今除了拿针,她似乎也拿不动旁的物件,更别提练剑。
如今做些女红,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至少,让她能看上去更像个端庄贤淑的皇后。
她正拿着绣花针钻研中,碧荷匆匆跑了进来,“娘娘,西蜀王回京了!”
沈长宁一个晃神,手指头就被刺出一滴血珠,大抵是疼习惯了,她面不改色将指头放到口中吮了一下,便将绣棚丢开,提起裙裾往外头走。
“皇叔难得回京一次,之前本宫数次错怪他,如今应当赔礼道歉才是……”沈长宁絮絮叨叨说着,到了门口,才恍然想起自己已被困在普济寺禁足三年之事。
碧荷将斗篷披在她肩头,宽慰道:“还有几日就是冬祭,娘娘届时便能离开此处了。”
身为皇后,她也只有每年需要帝后一同祭祀时才能解除禁足。
沈长宁眸光黯了黯,抓住肩头的斗篷,沉默着往禅房内折去。
冬祭那日,她如愿见到萧珩,并将亲手做的一盘糕点当做赔罪礼送给萧珩,却不曾想因此埋下祸根。
冬祭过后,她重回宫中,沈长宁照例先到太极殿请安,刚到殿外,便听见里面传出拓跋临暴怒的声音:“传旨,即刻捉拿西蜀王!朕要将他千刀万剐!”
沈长宁惊得手中一颤,端来的安神汤哐当一声掉落,骤然洒了一地。
外头的的动静也惊动了殿中之人。
沈长宁索性绕开碎了一地的瓷碗步入殿中。
殿内一片狼藉,御案上的奏折、笔墨纸砚扔得到处皆是。
拓跋临面前站着的,赫然是丞相李文恭的嫡子,李廷。
瞥见沈皇后走来,李廷垂下眸子,拱手退下,顷刻间,太极殿内只剩帝后二人。
沈长宁面无表情将脚边的奏折一一拾起,直到她看见了一封密信,不由怔住。
信上竟然说她与西蜀王私通,并一一列举所谓的证据。
从边关西蜀王屡次对她施以援手,到西蜀王的庆功宴上,她询问对方心上人之事,再到新帝登基她险些小产、萧珩当众将她抱回椒房殿,以及后来的每一次接触,直到南郊冬祭她给萧珩送了一碟亲手做的点心,皆有详细记录。
告密者从她与西蜀王的每一次接触中抽丝剥茧,来证明私通这件事的真实性,足足写了五六页纸。
沈长宁的面色从一开始的怔愣,到震惊,最后是愤怒。
胡说八道!
然而这一切,落在拓跋临眼里,就是私情被揭穿后的恼羞成怒。
御案前,拓跋临冷笑,“当真是朕的好皇后。”
话音刚落,他身形一闪来到沈长宁面前,大手一把掐住沈长宁脆弱的脖颈。
他脸色铁青,凤眸闪过癫狂的狠厉,咆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背叛朕?”
沈长宁双手无力的垂在身侧,即便无力反抗,明艳精致的容颜依旧带着三分讥讽,她语调又缓又慢,“皇上既然相信这封密告信,又何必再来质问臣妾?”
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从来都噙着骄傲和不屈,从前是冷淡,到如今是不屑一顾。
连向他解释一句都不屑。
拓跋临怒极反笑,“很好,朕偏要给你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他用力一甩,将沈长宁扔到地面上。
沈长宁抚着脖颈重重咳了几声,涨红的面色才渐渐舒缓下来。
一角龙袍出现在她眼皮底下,拓跋临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伏在他脚边的皇后,神色冷淡,“朕听闻,皇叔每年回京后,必会在偏远的普渡寺上香祈福,斋戒七日,你……不如重新回到寺中,去陪陪他,如何?”
沈长宁微愕,但很快又轻笑出声。
他总能想到各种磋磨折辱她的办法,早该习惯了才是。
拓跋临蹲下身,将一个纸包递了过去,附在她耳边,声如鬼魅:“只要你亲手杀了他,朕便相信你的清白。”
“我的清白,不需要向谁证明。”
沈长宁看也不看他,兀自从地上挣扎着起身。
拓跋临又是一手禁锢住她的脖颈,将她重新按在地面上,他翻身压住她,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颈窝处,惹得沈长宁一阵恶心。
她用尽全力推开他,眸光森冷。
“滚。”
拓跋临压着身下的奏折支起上半身,凤眸再无笑意,手中的药纸包以强硬的姿态塞进长宁手心里,咬牙切齿道:“来人!带皇后下去……更、衣!即刻送回普济寺!”
沈长宁鬓发散乱着,被几个宫人半拖半拽着带了下去。
宫人将她细心装扮,送进了萧珩常住的那一间禅房。
那年迟迟未下的雪,在那一夜终于飘落枝头,雪下得又疾又猛,将窗棂外的开得正好的一丛梅枝压垮。
长宁惊呼一声,从梦中惊醒。
一直守在她床边的萧珩闻声立即抓住她慌乱挥舞的冰凉小手。
忽然伸来一只手让长宁想到方才的噩梦,她一个激灵将手抽回来,整个人害怕地蜷在墙角,紧紧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被囚禁的那些年,尽管她装得再坚韧,又怎么可能不怕?怎么可能不痛?
她痛苦地捂着头,“滚!滚啊!”
“阿宁!是我!”
萧珩忙将屋中的灯火点亮,坐在床沿处,小心伸出手掌,“阿宁,别怕,是我……”
他声音沙哑却很温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漆黑的屋子渐渐亮起一丝光明,长宁才看清眼前之人,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伸出冰凉的手放在他厚实的掌心里,借着他手掌的支撑,身子越过衾被一把抱住萧珩的肩头。
萧珩守在她身边时,听见了不少胡话,知道她做了噩梦,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一直在,不怕。”
良久之后,长宁才慢慢安定下来,臂弯仍旧抱着萧珩的肩头。
萧珩显然是刚沐浴过,长发披散,身上还有淡淡的松香混着皂角的香气,额角上的小半块银色面具也取了下来,露出一张完整的脸庞。
她恍然想起昏迷前的要紧事,忙问:“皇叔,你是不是进宫……”
长宁偏头去看他,鼻尖不小心蹭过他的脸颊,余下的音节尽数消散。
两人皆是浑身一震。
方才萧珩只来得及点亮一盏灯,勉强能看清屋中的情形,但光线到底还是昏暗,越是昏暗,便越觉得空气都带了几分粘滞,此时长宁还隔着被子跨坐在他腿上,手臂搂着他的肩,猝不及防之下蹭过他的脸颊,不由心跳加快。
萧珩呼吸亦有些微凌乱,只能僵着不动。
漆黑静谧的夜里,呼吸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长宁还有些头晕,卷翘的睫毛闪了闪,似乎能带起轻微的风,拂得萧珩面上发热。
他轻轻推开长宁,握住长宁冰凉的手,眉眼严肃:“其他的事你不要担忧,同我说实话,你……喜欢他吗?”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李元修。
长宁眨了眨眼睛,眸底还有些迷蒙之色。
萧珩又道:“我只想听你的真心话。”
他今日走在半路,因为长宁突然晕倒就被季风叫了回去,李家也还未来得及向皇帝说明婚约之事,但最迟便是明日。
明日一早,皇帝的圣旨就要下来了。
长宁能感受到萧珩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可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越不想萧珩为自己冒险。
——前世他已经为自己死过一次了,这一世,就好好做他的王吧。
长宁垂首笑了笑,“至少,我不讨厌他。”
重活一世,她以为自己换了身份,却不曾想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她是沈长宁,是沈氏女,可她不想再嫁给拓跋临了。
她沉淀好情绪,抬起头,道:“李元修他很好,对我好,品性也不错,嫁给他,以我二人的性子,做到相敬如宾,应当不难。”
萧珩僵住,漆黑的瞳眸在一霎那掀起惊涛骇浪。
他难以遏制心底翻涌的情绪,抬臂抓住她的肩膀低呵道:“若是不喜欢你大可拒绝!不必委屈自己,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
“我知道。”
长宁按住他激动的手,轻声道:“我真的不委屈。”
“你看,李元修他出身好,对我也好,关键是李夫人也喜欢我,嫁过去之后,至少婆婆会护着我,便是李元修他日负我,有李夫人在,我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真到了过不下去那一日,我便和离……”
她尽量表现得愉快,轻声细语地和他分析自己嫁进李家的利弊。
萧珩的心却是随着的话语一点一点往下沉。
长宁并未察觉到他的异常,笑着道:“皇叔,我真的愿意嫁他。”
李家现在才提起这门亲事,无非是因为萧珩如今炙手可热,而她又是萧珩最在乎的亲人。
可同样的,将她和李家小公子绑定后,他日,李家也该护着萧珩。
如此一想,她又觉得嫁给李元修,不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萧珩袖中指节逐渐缩紧。
脑中只回旋着一个念头——她说,她愿意嫁。
宛如兜头泼下一盆凉水。
见他不出声,长宁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背。
“皇叔?”
然而这次她话音刚落,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她单薄的身子,与以往的小心温柔不同,带着陌生的强势。
长宁一时呆住。
感受着怀里柔软的身躯,萧珩几度张口欲言又止,想说的话终究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不能说啊。
他是她的叔叔。
他的情意,只会令人厌恶。
在长宁看不见的地方,萧珩眼角湿润,他嗅着她发间甜香,缓缓阖眸。
静默许久,才沉声道:“若是过的不好……就回来,我在的地方,永远都有你的家。”
长宁下巴搁在他肩头,眼眶肿胀发热,逐渐模糊了视线,虽是哭了,却是轻快地应道:“……好。”
尽管做好了准备,萧珩的心脏还是骤然抽疼了一下。
他果然是生出了这世间最有悖伦常的情感。
这样的情感,见不得光,也不能被世人所容忍,他注定永远无法得到,就像有的话,他这辈子大抵都无法言说。
但至少,他还可以做她一辈子的皇叔。
做她此生最坚强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