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萧珩松开了手,面上恢复一贯的镇定和淡然,长宁也神色如常,似乎已经坦然接受了与李家的婚事,瞧不出半分勉强。
他终于不再放任自己的情绪,摸了摸她的脑袋,“安心睡吧。”
长宁朝她笑了笑,躺回软枕上。
萧珩替她捏好被角,起身出去。
等他走后,屋子里又陷入一片黑暗,长宁终究还是拉过被子蒙住脸小声啜泣。
萧珩一夜未眠。
他一人盘腿静坐在书案前,屋中并未点灯,四周同样是一片漆黑,从窗口投射进来的一束冷寂月光落在他宽阔直挺的后背上,高大的阴影笼住书案上的一只红木匣子。
是当初长宁让他保管的嫁妆。
他似乎习惯了每次睡不着的时候,就在书案前盘腿打坐,让自己的思绪渐渐冷静下来,只是这一次,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的全是长宁的脸庞,或高兴的、或委屈的、或生气的……
最后是她得知与李元修的婚约时,那震惊又不安的神情,旋即又是她噩梦惊醒后蜷缩在床角的脆弱可怜……
他在心底默念了数遍礼经,仍旧无法静下心来,只好点亮书案上的一盏灯,开始提笔写字。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握笔的手舞得越来越迅疾,笔锋越来越凌厉,最后却是越写越烦躁,在默写数次后,无可奈何地将笔丢开。
屋中徒留一阵深长的叹息。
他向来克己自制,沉稳冷静。
他只需做好本分,不该起旁的念头。
萧珩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再睁开时,视线不经意落在书案前方摆放的木簪上。
他在边关几年,闲暇时几乎都在做木工,反反复复的练习,眼前这支紫檀木雕刻的簪子是他做的最好的一支。
原是想送给长宁的及笄贺礼。
萧珩将木簪捧在手心里,重新拿起小刀仔细雕琢。
一夜过去,次日天未大亮,萧珩便换了朝服进宫。
先帝遗诏在前,皇帝再想把长宁送去匈奴,此时也只得作罢,最后只能换了齐王府的拓跋柔前去和亲。
拓跋柔比长宁稍长,早已及笄到了适婚的年纪,此前又一直未曾定下婚约,除了长宁,她是最佳的和亲人选。
长宁在王府前厅里接下先帝赐婚遗诏,得知此事后微微一愣,看向刚从宫里回来的萧珩,“皇叔,匈奴其实并无多少诚意,一定要和亲吗?”
很快,匈奴又要挑起第二次战争,拓跋柔嫁过去,和送死没什么差别了。
萧珩沉吟半晌道:“匈奴答应每年的上贡多加两成,所以,皇上同意了。”
长宁沉默。
她忽然又有些明白,前世的齐王为何会突然转了性子,答应和荣国公一起造反,齐王本人虽然荒唐,但拓跋柔毕竟是他唯一的女儿。
不多会儿,门外又来了相府的人,是前来行纳采礼的,后头还有两只鲜活的雁。
这次上门的除了李夫人,还有最近极少露面的李相。
李相和李太后是兄妹,早已年过五十,此刻头发半白,面颊凹陷,在李夫人的搀扶下慢慢走来,到了他们面前时,还有些气喘,看上去像是大病了一场。
他咳嗽两声,向萧珩拱手施礼,“老臣拜见殿下。”
萧珩冷眼瞧着他,才略一颔首致意。
李夫人察觉到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笑着打圆场,“虽有先帝赐婚,但嫁娶之仪我们相府一样也不会落下,以求给郡主最大的体面。”
萧珩目光转向后面系着红绸正互相依偎的两只大雁身上,他淡声道:“郡主如今尚未及笄,婚期……”
李夫人柔声道:“殿下只管放心,咱们不急,婚期等郡主及笄之后再请太卜算个良辰吉日。”
萧珩嗯了一声,坐回主座上,让人给李相和李夫人看茶。
李家此次来,也是为了商议后面的聘礼单子和娶亲婚仪,萧珩和长宁二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殿下,这是咱们相府拟好的聘礼单子,您瞧瞧可还有需要增补的地方?”
萧珩抿了一口茶,“二位看着办就好。”
李夫人又试探道:“那,您看到时聘礼一百零八抬可好?”
“可以。”仍旧是冷淡的语气。
李夫人忍不住看向萧珩和长宁两人。
她知道她们二人自小长大关系亲厚,便也不甚在意,只将萧珩未听进去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继续商议后面的流程。
待一切商议完之后,李夫人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发簪走到长宁跟前,“郡主出了一对鸾凤佩,我们相府便将这只发簪当做交换的信物吧,还请郡主笑纳。”
长宁垂眸看向李夫人手里的一只紫檀木的发簪,麻木地点点头,任由李夫人将簪子插入她发间。
萧珩瞟了一眼她头上的簪子。
连礼物也能撞上。
隐在袖中的大手下意识攥成拳,但很快理智又压了上来,萧珩垂眸,自嘲一笑。
他掸了掸披在身上的大氅,提醒道:“时辰不早了,本王还有要事要处理。”
李夫人该说的也已经说完,闻言便搀着李相起身,向萧珩告辞。
长宁能感受到萧珩身上的低气压,待相府的人都散去后,便跟在萧珩身后进了书房。
她还是习惯在萧珩的书房里看书写字。
二人一前一后走着,换做平常,萧珩还会主动和她说几句话,只是这次沉默着走了一路,两人谁?也没开口,等跨进了书房门槛,长宁忍不住才伸出手扯了扯他的氅衣,不由眉头轻蹙。
好凉。
她指腹又仔细捻了捻,还有些湿湿的。
应当是从外面回来时身上沾了雪,融化后便浸湿了外衣,摸上去冰凉刺骨。
萧珩在她主动拉扯后便停了脚步,回身望着她。
长宁和往常一样的动作亲昵,抬手去解他的大氅,“都湿了,快脱下来换掉。”
萧珩条件反射地抓住她,像铁箍一样紧紧握着她的手腕,许是一夜未眠的缘故,眼中隐隐泛着红血丝。
他的手异常冰冷,像是刚从雪里拿出来一般,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沉沉的。
“皇叔?”
长宁仰起脸,清凉的桃花眼波光流转,声音轻柔温软。
少女的手腕纤细,冰肌玉骨,萧珩恍惚的脑袋清醒过来,目之所及便是她发髻上的那根簪子。
他松开了手,错开视线。
长宁踮起脚尖,将他肩上的大氅取下,“皇叔,你要回西蜀了吗?”
到底是藩王,不能在京城逗留太久,今日早起时她便注意到王府里收拾东西的动静。
萧珩望着只到他胸口的小娘子,方才紧绷的身子稍松了些,“向皇上递了折子,待你及笄后便动身。”
长宁没有双亲,萧珩是她名义上最亲近的人,还需为她主持及笄礼。
“喔……”
长宁小声应了一句,拉着他坐到炭盆前烤火,自己又跑开了。
见她似乎也情绪低落,萧珩看着炭盆里的红光,又道:“王府还在,待你出嫁时……”
他顿了一下,声音带了几分滞涩,“待你出嫁时,整个王府当做陪嫁,给你添妆。”
长宁正弯腰在箱子里翻找干净的外袍和氅衣,闻言倏地抬起眼睫。
萧珩背对着她,拿过书案上的一叠账册,“这些都是上京王府的所有田庄铺子,以后就交给你了。”
他当初答应过,会给长宁攒嫁妆,眼下这些,比当初他在陇西时拥有的那点家产还要丰厚。
“除了这些,到时刘叔也会从陇西再送一批东西过来。”
长宁抱着干净的衣服走到他跟前,并不去看那些账册,抖开外袍给他穿上。
萧珩僵直着身子,有些不自在,套上衣袖后,脚下退了半步,“我自己来吧。”
长宁知道他没有被人伺候穿衣的习惯,也不勉强,捧起他换下的湿衣服站在炭盆前烤火,闷闷道:“皇叔是打算以后都不回来了吗?”
“嗯?”
萧珩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长宁咬了咬下唇,才故作平静地道:“把上京王府全给我,你无牵无挂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她分明知道萧珩是好意,可她还是有些不舒服,便嘴上不饶人。
萧珩怔了片刻,竟听出了她话中的一丝幽怨和不满。
几乎没有思考,他道:“我每年都会回来。”
即便没有王府,有她在,他也会回来。
窗外的大雪飘了几天几夜,外头银装素裹,万籁俱寂,只余庭院里的几株红梅树枝影横斜,暗香浮动。
一双修长玉腿在坐垫上放松地舒展着,长宁腿上盖着一张小毯子,正慵懒地歪在书案前,李夫人送给她的那支发簪被她拔下搁置在一旁,泼墨长发瀑布一般散开,宛若盛放摇曳的明艳牡丹。
萧珩就坐在书案另一侧握卷看书,听见一阵绵长的呼吸声后,眼皮抬起看她。
长宁一手托着脸颊,一手微曲懒洋洋地搁在账册上,胸前线条起伏,桃花眼半阖,似睡非睡,昏昏沉沉。
空气仿佛变得燥热起来。
他喉头微动,目光顺着她安静美好的容颜移开,落在她裸露的光洁雪白的足背上,萧珩放下书,起身拉过她身上的毯子盖住她的脚。
他看了眼窗外天色,快入一更天了,不能让长宁再待下去,便隔着外衣,轻轻拍了她后背一下。
“阿宁,醒醒。”
长宁眼睫动了动,发出梦呓般的轻哼。
萧珩又拍了一下,“醒醒,回屋睡觉,这里凉。”
长宁眉心一动,眼皮微微睁开缝隙,入眼一片朦胧,鸦睫又轻闪了两下,萧珩身后的一切慢慢清晰起来,是雪中红梅。
最后清晰的才是那张眉眼浓烈,五官锐利的脸庞。
方才她做了一个奇异的梦,睁开眼的瞬间,长宁有些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朱唇微启,不由低喃:“萧珩……”
她声音极轻极弱,仿佛羽毛飘过不留半点痕迹。
萧珩耳力甚好,敏锐地捕捉到她口中的那两个字,呼吸陡然一紧。
似乎他人生的二十一年里,第一次听见长宁唤他的名字。